“……”
僧人女公子炙热的目光一烫,避开了她的视线。当下默然不语,只言天色已晚,不若明日再谈。便是送客之意了。
接下来的几日,皆是暴雨连绵,不便赶路。僧人与他的同伴只得继续叨扰那户人家。
第一夜,女公子送上亲手做的羹汤。
僧人闭门不见,言“宁以此口吞热铁丸,终不敢以毁戒之口食于信心檀越饮食”。
第二夜,女公子担忧僧人伤病未愈送去药品。
僧人闭门不见,言“我宁以身受三百鉾,终不敢以毁戒之身受于信心檀越医药”。
第三夜,女公子送去厚实的衣裘。
僧人闭门不见,言“宁以热铁周匝缠身,终不敢以破戒之身受于信心檀越衣服”。
第四夜,女公子问他睡在她家的床上,为何还能拒绝她。
僧人便只在地上打坐,言“宁卧此身大热铁上,终不敢以破戒之身受于信心檀越床敷卧具”。
第五夜,女公子恼了,说借居的房屋是她家的,她现在不乐意借出了。
僧人终于打开了门,却言“宁以此身投热铁镬,不以破戒受于信心檀越房舍屋宅”。
僧人淋了一夜的雨,女公子回房呜咽半宿,还是放不下,对父母以死相逼。她父母老来这么个独女,便于第六夜去恳求僧人,说愿以良田百亩,家财珍宝为礼,并用彩华幡幢去供奉他所在的寺庙。
僧人却避开了女公子父母的礼,言“宁以铁捶打碎此身,从头至足令如微尘,不以破戒受诸居士恭敬礼拜”。
女公子父母便心知他是个一心礼佛、心无杂念的高僧,只得一边挽留顶着山洪也要离去的他,一边唉声叹气地走了。
第七夜,特地妆点过自己的女公子独自一人来到了沐浴在月光星光下、如屡屡银丝的雨线下默默诵经的僧人的院子。这次,她咬牙脱下了第一次夜访僧人时披的羽织,羽织下却不着寸缕。
诵经的声音一顿,僧人垂下眼眸,只言“宁以此身投于炽然猛火深坑,终不毁犯过去、未来、现在诸佛所制禁戒,与居士女而行不净”。一如既往的拒绝了。
“你倒是宁以热铁挑其两目,不以染心视他好色;宁以铁锥遍身搀刺,不以染心听好音声;宁以利刀割去其鼻,不以染心贪嗅诸香;宁以利刀割裂其舌,不以染心贪著美味!”
女公子走到僧人面前,咬着唇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地痴痴望着他,“佛说众生平等,你愿意渡化罪苦众生,为何却不愿意渡我?同样七日女心念言,佛愿意与妙音女交|媾十二日,你却连多看我一眼也不愿意?”
“妙音女与异人通,一日一夜心不疲厌。至二日时爱心渐息。至三日时厌悔白言。四日时如车轹。至五日时如铁丸入体。至六日时,支节悉痛如箭入心。宁与虎狼师子恶兽同处一穴。不贪□□受此苦恼。”
佛化身而成的异人告知妙音女自己一旦与女人缠|绵,需通十二日乃绝,在听闻她的抱怨后,宁经死不堪受耻自绝了。
僧人非礼勿视:“何苦来哉。不过为表象所惑。佛也曾经问摩登伽女‘汝爱阿难,何等’。”
女公子像摩登伽女一样回答“我爱你的眼。爱你的鼻。爱你的口。爱你的耳。爱你的声。爱你的行步。”。
佛陀对一心欲嫁于阿难的摩登伽女说“阿难眼中的眼泪不净,鼻中的痰不净,口中的唾液不净……由此观之,阿难的身体有何值得爱的?”,又叫她喝下阿难的洗澡水。摩登伽女自是不肯,心想“原来阿难的身体也这般肮脏,如何值得爱呢”便领悟不净观,顿然开悟了。
“可是爱一个人如何是因为他丑陋的地方去爱的,”
女公子博览群书,此刻反驳也极快,“佛所化异人、死后迸血诸脓涂臭骨仍与妙音女胶如漆粘着,本也是为教化了妙音女本性中丑陋刚强的部分。那你便来教化我吧。”
“……揭谛摩诃(gatemaha)。”
僧人低低地念了一句。这句话的意识是超越自我,打破命运枷锁。灵敏地嗅到了僧人的动摇,浑身赤|裸的女公子几乎抛却了廉耻道德地贴在他身上,只求在他眼中看见一个爱他的女子,而非一个萍水相逢的檀越。
“你若不答应,那便让我雨淋死吧。”
女公子哀哀怨怨地说着,“你若不娶,我也没什么好活的,即可自绝就好。便不自绝,害了想思病,整日思念你,饭食无味,怕也活不了多久。我只是……佛爱众生,你为何不愿爱我呢?”
天上飘着细雨,身上的僧衣濡湿了大半,可是她却不管不顾地将火热的身躯贴在了透着寒气的他的身上。
……但是更加使人坐立难安的是,她的感情。
僧人看着女公子,如看着《楞严经》里的摩登伽魔女。
不理解。
去尝试过了但是理解不了。
去感同身受理解了但是还是没有办法理解。
眷恋的喜悦不解,阻止的疑惑烦恼,所有的情感在产生的时候就会化为尘埃,无法在那澄澈的镜面上多停留一丝一毫。更别提所谓的“情感”并不是僧人(那个终端)发自心底制造产出的东西,而是模拟出来的粗劣品。
生来不惹尘埃,要想像百百万万的生灵那样因为执着某物而心(不)甘(自)情(知)愿地桎梏,反倒成了人类追逐的黎曼猜想一般的难题。
因此,他无法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放过她自己。
“情情爱爱,绵绵不绝,小僧怎可成精神寄托?这是严重的颠倒念。”
“小僧与您只有佛缘,没有人情,更没有杂念。”
“您爱小僧,不若爱重佛。”
“小僧誓愿弘法利生,既不懂五谷耕种,也不懂人际来往,即便脱下法衣,也无法如现在一般赡养您。”
可是不僧人如何温声好语地循循善诱,女公子却只如女萝一般缠在僧人的身上,拿含情的美目看着他,只道“爱你爱你,我爱你呀。所有的一切我皆可抛弃,所有的苦头皆不在我眼里。我只爱你”。
“宁搅千江水,莫动道人心。”
僧人低叹,“……女居士,缘何不自重,不自爱?”
为何非要强烈的贪欲牵引,用尽种种手段,引诱他一个僧人犯下断头之罪?
“女居士,”他又道,“引诱比丘破戒,是极重罪,来生必堕恶趣。”
女公子精致的妆容早已雨水冲刷了个干净,嘴唇也发白近乎青紫了,可是她竟痴了,只笑着:“出家人眼中没有男女之分。你为何唤我‘女居士’而非‘檀越’?你骗不了我的。”
……最终僧人还是不能让身娇体弱的女公子白白送命,于是许诺等从熊野参拜回来,便娶女公子为妻。
君子处其实,不居其华。所谓“先知”,不过是“道”的虚华,由此愚昧开始产生。解读人数天理的变化,对漂浮在虚空中的始基是小小的游戏,对行走在大地上的终端是小小的作弊。因此约定能看的只有眼前与前尘。
如今的她便是巽木与震木之相,僧人是坎水(阳水),乡绅女公子是离火(阴火)。
复刻计算当时的场景、时间、人物,推演出来的结果是坎卦第三爻。
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窖,勿用。
意思即是内外临险,不要有所行动……但这样,最终也不会成功。
切记舟行防水厄,车破不堪行。且守坎中险,防危勿用惊。不可进,不可亲。雨中花易落。浪里月重明。
卜算女公子的结果是离卦第三爻。
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
“凶”字明晃晃地挂在枝头,也知道这卦危急的很。占得此爻者应知命豁达,不然难免自怨自艾,徒然悲伤,悲忻未足,易缺难成。
他就不该给下虚假的承诺。已经两次了。
可是即使再来一次,不管是哪一个相(终端),是同一个人(始基)的不同侧面,或许态度不同,但选择只会一样。
如果是雷厉风行的金相,或者刚正酷戾的火相,绝对能一口回绝,断了女公子的绮念,及时止损;但是滋润、下行、闭藏的水相他根本真正硬不下心肠,再加之那媒介原本的性格影响,远比木相的她还要担心使人受伤了该如何是好。
他们姑且还算度过了一段时日,女公子当日便病倒了,僧人出于歉疚,便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好些时日,那家,人人以为好事近在眉目了。
可,如晦风雨没有那么大了,僧人便趁着细雨启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不到爱人的女公子亲自奔赴熊野的道成寺。可区区弱质花柳再怎么不辞辛劳,又如何抵御匪盗、毒虫、恶兽、天灾?翻山越岭抵达目的地的女公子不复霞姿月韵的无匹美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化身为蛇的女公子,已然断了人魂,真的不再是人了。
道成寺没有一个人拦得住女公子……或者说咒灵的。化作大蛇的它冲进供奉殿,看见许下承诺的爱人正于中间默默诵经;许是觉察到了它的到来,他睁开了双眸。
“宁搅千江水,莫动道人心。缘何不自重,不自爱?”
那么爱他,为何不用正确的方式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