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缘说:“以后别一个人上街,太危险。”
他们正在回南康侯府的路上。
明容吃得太饱,懒洋洋的,瘫坐在马车里,动也不想动。她嘟哝:“我带着冬书。”
阿缘淡淡道:“她不算。真碰上事,你们两个互为累赘。”
明容:“……”
冬书:“……”
明容念在这孩子童年缺爱,没有朋友,不懂社交,情商为负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她拿出禧妃赏的小元宝。
少年问:“要我帮你买什么?”
“你放在身边备用。”明容交代他,“柴总管那人我知道,小气,抠门。水姨娘和善,脸皮又薄,缺什么东西,只怕不好意思开口。她身子弱、常生病,用药调理不便宜。你们手头宽裕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阿缘拒绝:“不能收。”
明容说:“大不了你以后还我。”
阿缘执意现在还她。
明容板起脸,道:“这钱不是给你花的,是给水姨娘治病,你收着。”
阿缘沉默。
回到家,他跳下马车,跑没影了。
朱妈妈已经为明容准备好带回宫的行李。
她一件一件地指给冬书看,“天气转暖,我为姑娘做了两身春衣,另外那两件是夫人做的,料子可是云缎,浆洗的时候须得仔细。这边是姑娘要我做的四份绑腿,回头要不合适,跟我讲。罐子里是糖和蜜饯、果脯,姑娘贪吃,你得看着点儿,尤其大晚上的不能让姑娘吃太多,怕吃坏了牙……”
冬书连连点头。
朱妈妈回身,将一条红绳戴在明容的脖子上。
明容问:“这是什么呀?”
她低头看了看,红绳串着一粒小小的金花生。
五岁以前,她在现代也有这样的小花生配饰,有时当成项链吊坠,有时用别针别在衣袖。
外婆说,花生又名长生果,寓意长命百岁。
朱妈妈叹一口气,低低道:“姑娘在宫里,我这心啊,没一天安稳,夜里总梦见你一不小心闯了祸,宫里的贵人骂你、罚你。我见你一直哭,便跟着掉眼泪,一个劲儿的干着急。早上起来,枕头还是湿的。”
明容听得伤心,鼻子有点酸。
她扬起笑容,“奶娘别胡思乱想,这不是咒我吗?我的日子过得特别舒坦,宫里的贵人对我都好着呢——不信你问冬书。”
冬书强笑道:“是这么回事。姑娘如今是长乐公主的伴读,长乐公主又得圣上喜爱,旁人就是看在公主面上,也不会为难姑娘。”
朱妈妈这才安心。
她一转过身去,冬书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隐忍的难过。
宫里自然有如皇后娘娘、若梅问竹这样真心待姑娘好的人,可更多的,却是为难姑娘、拿姑娘取乐的人。
朱妈妈握住明容的小手,说:“去瞧瞧夫人,她陪着侯爷在书房。”
明容便去瞧她的爹娘。
大白天,书房的门紧闭,窗子也都紧紧关着。
这是在干什么?
孔叔守在门外。
他是南康侯身边的老人,在府里已有数十年。
明容止步于台阶下。他看见了,微微一笑,向她招手,“进去吧,没事。”
明容一推开门,便听见南康侯献宝似的对妻子道:“……你尝尝,我不骗你,真的好吃,到底是宫里的厨子,自然有独到之处……”
一边说,一边夹了块鹿肉,送到妻子嘴边。
苓娘吃了一口。
南康侯还要夹给她,她忙摇头,“不吃了,怕上火。”
明容好笑。
什么嘛。
她还以为爹娘关起门来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原来只是躲起来偷偷吃肉。
姑姑赐的大菜居然是给爹爹的。
也对,瞧他那体型,就知道他爱吃,能吃,贪吃。
明容突然出现,南康侯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地劝她吃菜,被她婉拒。她与父母说了一会儿话,回到听月闲居,将勇气抱在怀里,又和春棋、夏琴、秋画坐着聊天。
过了小半个时辰,明容打算回宫。
刚起身,眼前一暗,少年挡住她的去路。
“阿缘?”
少年沉默,递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明容不明所以,展开来,从上往下看,越看越迷惑。
“阿缘,你这是——”
“卖身契。”
“……”
明容盯着他冷冰冰的脸,挑眉道:“二十两,你就卖给我啦?”
少年淡然道:“最多十两,剩下十两算借的。”
明容失语,又好笑,又好气。
可冬书却说:“十两贵了。”
阿缘:“那五两。”
“你们……”明容哭笑不得,只觉得脑壳疼。她按住太阳穴,“我像买卖儿童的人吗?阿缘你真的——”
“我不是儿童。”阿缘道,“大人能干的,我也能。”
“可我们是朋友。”
“做朋友也不妨碍当主仆。”
“话是这么说,但是……”
明容更觉头痛。
阿缘注视她,一瞬之后,低下目光,“你收下吧。银子,我确实用的着。收了你的钱,做你的奴隶,我安心。”
“我不安心啊!”
明容一听‘奴隶’两个字,寒毛直竖。
她给了一个男孩二十两银子,突然就成了他的奴隶主。
“不如这样。”明容定了定神,“等你长大,你赚到足够的钱就还我。”
阿缘:“等我赚到足够的钱,我会把自己赎回来。”
“……”
明容无言以对。
阿缘死脑筋,她又不能跳脱时代的桎梏,对他解释奴隶制度是多么的残忍,多么的反人类。
真说出来,不止阿缘,冬书都得当她有病。
冬书轻声提醒:“姑娘,咱们该走了。”
没时间再耽搁下去。
明容扬起少年的卖身契,长叹一声,瞪着他道:“怕了你了,我暂时收着,等你来赎,你要努力啊!”
阿缘:“好,努力挣钱。”
他想走。
明容拉住他的袖子。
阿缘回头,正对上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睛。
明容:“不是叫你努力挣钱。”
阿缘:“那是什么?”
明容望着他,忽然笑了笑:“努力长大,努力变成更厉害的人。”她伸出小指,勾了勾,“我们一起加油,与君共勉。”
阿缘茫然,右手竖起一根小指,学着她的样子,勾了勾。
明容笑:“是这样啦!”
她用小手指勾住他的,摇晃两下,教他:“这叫拉钩,知道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代表说话算话,信守承诺——”
冬书呆了会儿,回过神来,慌忙扯回明容的小手。
她警惕地瞥一眼阿缘,低低道:“姑娘,别碰他,于礼不合。”
就一句话的功夫,少年飞也似地逃走。
明容本想叫他,还没出声,他又已经踪影全无。
她只看见他通红的耳朵,耳根都泛红。
回宫的马车里,明容翻找朱妈妈准备的行李,找到她要的东西。
外层是布,内里是厚实的棉絮,两侧有细细的带子。
明容说:“冬书,你看。”
她示范怎么把护膝系在腿上。
冬书一看就懂,“这就是姑娘信里叫朱妈妈做的绑腿。”
明容想,千百年后,叫作护膝。
她嘚瑟道:“狗太子总叫人下跪——”
冬书脆弱的小心脏又吊了起来,伸手捂住她的嘴,紧张道:“姑娘切记在外谨言慎行。隔墙有耳,不得不防!”
明容睨着垂挂的马车帘子,“这不是在车里嘛。”
冬书无奈。
明容拿着护膝,高兴的道:“朱妈妈一共做了四个。你一个,我一个,还有两个,待会儿回到宫里,咱们去送给赵检和莺莺。”
冬书:“给他们?”
明容点点头,“莺莺说,太子到未央殿找麻烦,经常罚他们下跪,有时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天气热起来还稍微好点儿,可像年前那样天寒地冻的,要是在雪地里年复一年地跪下去,迟早得风湿,得关节炎。”
“关节炎?”
“就是骨头的毛病,老来发作,特别折腾人。”
明容收起护膝。
冬书微笑:“姑娘总是想着九皇子和莺莺。”
明容坐到她身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同为弱势群体,大家应该团结起来,互相帮助。”
冬书看着她颈间的红绳,以及那一粒小小的金花生挂坠。
明容摸了摸小花生果,倍感亲切,“好看吗?长生果,寓意长命百岁。”
冬书迟疑道:“刚才当着朱妈妈的面,我没开口……姑娘,这长生果,我好像见过。”
“见过?”
“这好像是朱妈妈为她女儿置办的。”
“女儿?”明容讶然,“朱妈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朱妈妈和第一位丈夫曾经有个女儿,那孩子如果活着,年纪不小了。后来,朱妈妈的前夫因病离世,她就嫁给了老魏,生了儿子。”
明容越听越不对,“那孩子如果活着……什么叫如果?”
冬书轻叹:“那孩子刚满四岁就走丢了,实在可怜。朱妈妈找她好多年,遍寻不得。我很小的时候,经常看见朱妈妈拿着一张画像,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问人,问他们可曾见过画中的女孩。”
明容想,那女孩会不会被人抱走了?
她正待再问,冬书又道:“听魏家小哥讲,他娘逢年过节总是做两件衣裳,用料精细的、样式好的给姑娘,差的留给他那生死不明的姐姐。他娘每年都做,家里的女孩子衣裳堆满半个柜子。这长生果若真是朱妈妈为女儿置办的嫁妆,那其实很好,证明朱妈妈总算放下了。”
明容:“既然是给女儿买的,怎能给我?下次回去,我还给奶娘。”
她心里想,这么多年来,亲生女儿不知生死,奶娘不知该有多么煎熬。
冬书摇头,“姑娘戴着吧。那孩子恐怕早已不在世上,朱妈妈又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你戴着长生果,朱妈妈多少得些安慰。”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来,接受检阅。
冬书扶着明容下车,向禁军的人出示长宁宫的令牌。
接着,两人站在一边,等待禁军盘查车内物品。
一名侍卫前去长宁宫通报。
过一会儿,长宁宫的宫人会过来,帮她们搬运行李。
每次都是这流程,实在麻烦。
明容听见哒哒哒的马蹄声,转过头。
另有一辆马车趋近,车夫隔着一段路,便掏出令牌展示。禁军见了,纷纷退开,直接放行。
明容皱眉,“那辆马车怎么——”
“驾车的是长春宫的汪公公。”侍卫小哥瞄她一眼,凉凉道,“贵妃娘娘的人,自然不用盘问。”
“我们进宫不久,不认得汪公公。我家姑娘只是好奇,绝没有别的意思。”冬书赔笑。
侍卫低哼:“我也只是解释,免得有人以为我们刻意为难。做下人的,听命办事罢了,能有什么私心呢?”
长宁宫的眼线汇报,明容不在宫里。
赵秀命人备辇轿,他要去未央殿。赵巽正好在东宫,便把他也叫上。
二月,天气转暖,随处可见一点绿意。再过不久,将有姹紫嫣红的花儿盛放。
又是一年春。
赵秀收回目光,低头沉思。
赵巽唤:“四哥。”
他不理会。
赵巽拍他肩膀,被他甩开。
赵巽剑眉一扬,“四哥,你不爱听,我也得说——咱们一次次兴师动众的跑去未央殿,有什么意思啊?你罚赵检跪两个时辰,你叫人揍他一顿,管用吗?他跪不断腿,你也打不死他。小打小闹,瞎折腾。”
“你有意见?”
“我意见大着呢。”赵巽道,“太医说,你不能动气,可你见了赵检总发怒。年前你大病一场,卧床多日,就是因为去过未央殿才发病。”
“那是被明容气的。”
赵巽选择性地无视这句话。他自顾自的说:“未央殿死过人,阴气重,那么晦气的地方,最容易冤魂缠身——”
“老七。”赵秀打断,“你一向不敬天地,不信鬼神,我竟不知你何时当了神棍,满口鬼话。”
赵巽讪讪道:“反正你少去那儿,对你总有好处。”
赵秀不答,只笑了一声。
那轻淡的笑声飘进赵巽耳朵,满是讽刺。
他心头火起,“你笑什么?”
赵秀道:“我笑你心里打的如意算盘。”
赵巽皱眉,“我能有什么算盘?”
赵秀的目光凝注在他脸上,又像透过他,审判梦里的大叛徒杨鹏。
彼时的明容有钱,有权势,提出诱人条件,杨鹏才倒戈。
如今的明容只是一个落魄旧族的女儿。她所拥有的,和他们比起来,不值一提。可是,她依然能够拉拢老七,哄得这五大三粗只知练武打仗的蠢弟弟,整天围着她打转。
可惜啊。
皇宫不是异界的书院,他也不是姓卓的。
明容想依葫芦画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策反七弟,可没那么容易。
反之,他倒可以将计就计,把老七安插在明容身边。如此,小丫头的耳朵里便不会只有赵检一人的声音。
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