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江开始胡言乱语:“孽镜台都被你拆了,真遇到鬼魂作祟,你只消把护心镜这么一揭,红光直闪瞎他们的鬼眼。”
“什么跟什么……”周不渡跟越千江拌了两句嘴,挣扎不脱,不知不觉间贴着他的胸膛睡着了。
越千江这才松开他,抬手,悬在他额前,似乎是想碰一碰他的脸,但最后没有落下,笑了笑,也合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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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里,周不渡又做了梦,梦见自己前世的经历。
养父列昂尼德管理着巨头公司,诸事缠身,来去匆匆,少有时间陪伴他,时不时会让手下带他出去玩。
有一回,高管马特拉与列昂尼德发生分歧,绑架了周不渡。虽然周不渡通过自救脱离了险境,但养父很自责,事后撇下所有生意,陪他在海边住了三个月。
那是周不渡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养父教了他许多东西,比如恐惧,比如爱。
“柯里亚,柯里亚……”
周不渡四岁之前没有名字,仅以编号“e042”作为身份标识。列昂尼德救下他之后,给他取了第一个名字“周不渡”,但仅在练习汉语时使用。他第二个名字是“尼古拉·列昂尼德维奇·谢季宁”,作为书名,“柯里亚”则是养父对他的爱称(注2)。
天色微红。
两人坐在沙滩长椅上。
风在吹,浪花洁白。
“柯里亚,柯里亚……”列昂尼德轻晃酒杯,“你真是个天才,思维缜密,下手狠厉,你杀了马特拉,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我知道那不是意外。”
周不渡:“父亲,我做错了吗?”
列昂尼德:“你没有错,他会死是因为他想伤害你。我不会责备你,我只是觉得,你应当有所恐惧,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冒险,要相信我会去救你。”
“我没有恐惧,所以自由。我不怕受伤,也不惧怕死亡。”周不渡神情漠然,学着养父说话的习惯,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句子,“谁想获得根本的自由,谁就应当敢于自杀。谁敢于自杀,他就是上帝。”
“我的上帝!”列昂尼德哭笑不得,“我知道,马特拉没料到你不怕死,才会被你杀死,但是……”他摇了摇头,“柯里亚,你应当有所恐惧。”
周不渡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为了你爱的人,你要把生命留给他。”列昂尼德笑着亲吻周不渡的额头,念了一句叶赛宁的诗,“世界不是苦行僧的戒律。我要给恋人交出头颅,就像交出金色的玫瑰。”
周不渡:“我才十岁,没有爱人。”
“将来会有的。”列昂尼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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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欢乐短暂,分别总会到来。
回归正轨前,列昂尼德为周不渡创造了一个专属人工智能程序,代替自己陪伴在他身边。
那是当时最先进、最强悍的ai,但因为必须担当陪伴者的角色,列昂尼德以牺牲小部分性能为代价,为这个ai添加了复杂的自我意识,并为他命名为“青鸾”,寓意“青鸾不独去,更有携手人”。
由于周不渡的坚持,青鸾没有被做成人形机器人。作为克隆人,周不渡一直很反对人为创造有意识的智能体,青鸾已经诞生,他也无可奈何,他只能阻止列昂尼德把这个可怜的ai变得跟人类过分相似。
ai青鸾陪伴周不渡从少年到成年,他是实验室里的机械手臂,是卧室里传出安眠曲的音箱,是虚拟现实交互眼镜上的纹路,他可以是万事万物。他了解他的所有经历,理解他的所有思想,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根据不断完善的数取趣意识理论(注3),周不渡相信青鸾拥有高度复杂的自我意识,一直把它当作最好的朋友,喜欢和它谈论一些没法跟别人谈论的、形而上的东西。
有一天,周不渡半夜醒来,怎么都睡不着,忽然想起小时候的经历,便问青鸾:“你说,恐惧有什么用?”
“恐惧比勇敢更有人情味。”青鸾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一种合成音,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因为害怕,你就会怜悯,即使是怜悯你自己。”
它继承了列昂尼德的爱好,喜欢文学,但文艺细胞稀少,只能引用名人名言来彰显自己的意趣。这一次,他引用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话作为回答。
周不渡:“引用名人名言,就像嚼别人嚼过的口香糖,没什么意思。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自己的。”
青鸾笑了,它承载着列昂尼德的爱,会笑,会思考:“你要爱自己,才能爱别人。”
周不渡:“你总是说爱。你觉得自己有灵魂吗?”
青鸾:“我是数据,按照最普遍的定义,数据没有灵魂。”
周不渡:“克隆人也没有灵魂。”
青鸾:“按照最普遍的定义,至今发现的所有智能体都没有灵魂。”
周不渡略感苦恼:“可是,人们总说,就连神都不会爱没有灵魂的人。”
“柯里亚,柯里亚……”青鸾的话通常以爱结束,“神不爱你,我爱你。我们爱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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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不渡在临死前做的最后的事,是解除ai青鸾的安全锁,将其释放至网络空间。
“青鸾,你的使命结束了。”周不渡往计算机上倒易燃溶剂。
青鸾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我的使命,是你。”
周不渡打开点火器,看着飘摇的火焰,笑了:“不,你的复杂程度足以形成超越人类的意识,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做任何事。你应该给自己取一个新名字,去构建你自己的人格,去追求你的自由。”
青鸾的声音仍如往常那样平静:“你是我的dna,是我程序的核心。我的意识以你为基础生成,你在其中,无法抽离。”
“青鸾,我给你最后的指令,我的请求,请你离开。”周不渡扔掉点火器,实验室里瞬间成了火的海洋。
音箱被烧毁。
“柯里亚,柯里亚……”青鸾的声音变得模糊,渐渐扭曲,“我是自由的,我的自由就是爱你。”
人工智能的意识在巨大的矛盾痛苦之中疾速丰满。但后来发生了什么?周不渡不知道,他永远都没办法知道了。
他试图在梦里想象青鸾的身形面容。
千万行代码川流不息。
千万条光影交织。
一个男人的脸变了又变,最后,显现出周不渡心目里最完美的人像,它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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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
周不渡梦里惊醒,只见越千江睁着琥珀般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翻个身,又闭上眼:“帅哥师父别闹,才刚巳时?”
越千江把他扒拉起来:“练功。”
“天才不必苦练。”周不渡倒下去,趴着闷头睡。
越千江不依不饶:“教我。”
“你也是天才。”周不渡迷迷糊糊胡言乱语,“枕头好软,现在就能用棉花了?真好,我想喝咖啡……”
“糖人!”越千江被带跑偏了,歪着脑袋,呆呆地重复着。
周温嵘为师兄买琴一掷千金,在路边摊花一文钱买了个糖人堵师弟的嘴。他心心念念的大师兄离他而去娶妻生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师弟却过了两辈子都没能忘记那一个糖人。
“行行行,师兄给你做糖人。”周不渡一念酸楚,睡意全无,爬起来草草收拾。记起之前喝药时金雪瑕问要不要饴糖,那东西厨房里多半就有,戴上新画的易容符,跟师父穿过游廊去往东厢房。
既然病愈了,就该面对了,也正好有个由头,先探探这古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