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周廷兰亦对周温嵘有情,周不渡想,以后应该给他写一封信,或者见一面,让过去了的彻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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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入伏,连日艳阳高照。
那师徒俩却总是在太阳落山后才活跃。
子时三刻,周不渡仍在翻书。
近来,他的身体好了不少,思虑就又多了起来,对看书有些着迷。
他终究是那样的人,俗事缠身时,抱怨身不由己,只想抛开万事不管,当真得闲,却又不能坦然,只怕虚度光阴无所成就,非得找些事做。
反观越千江,无论做什么都是怡然自得,结束打坐,精气充沛。
眼下,他陷入僵死的时间已推迟到巳初,恢复生气的时间则提前到了申正。
僵死之时的状态也有不同。早晨、傍晚,他的神智尚算清明,可以陪周不渡练武、玩耍,断断续续地说话,做出正常反应;只在正午日光最盛的午时到未时之间思维凝滞,全凭本能保护周不渡,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若能保持这样的恢复速度,用不了多久应可痊愈。
道观里的油灯不知用的什么油膏,灰烟甚浓。
天气和暖,越千江便把窗推开一半,将摆在窗台上的两只草编小鸟收入干草窝里。
做完这些,他来到桌边,准备等徒弟看完书,合计离开的事情,见火光微暗,又轻轻挑了挑灯芯。
火苗一跳。
周不渡忙把书卷合上。他正看到周温嵘于流放地房州暴毙的记载,书里没提到他有任何妃嫔或女人,只写着他死后未入皇陵,葬在房州竹山县的女娲山。
越千江也没去窥探,只问:“身体如何了?”
“有些疲累,不妨事。”周不渡应道。
他现在脸上有了血色,不再是风吹就倒。但娘胎里带来的病没法根治,心脉的损伤也难痊愈,心头常发紧,运动得太剧烈或动作太急太猛都容易呼吸困难,离不开护心丹。
幸而师兄的丹药灵验,余量足够,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而且师父总是守着他,给他以温柔、没有侵略性的支持和陪伴。
他越来越放松,喜欢懒懒地靠在师父身旁,恍惚间想起小时候跟列昂尼德在海边度假的时光,是一种“小苦而微甜”的幸福。
“知道你为什么总觉得累?”越千江起身,突然把两手穿过周不渡腋下,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
周不渡错愕:“书还没看完……”
越千江:“你睡得太晚了。”
周不渡哭笑不得,师父不管天塌地陷,只管徒弟睡觉吃饭,简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母。
想到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越千江从不曾提起过这具身体原主人的生母。
考虑到他对周温嵘的感情,周不渡不好相问,只是有时难免胡思乱想,担心他有一天突然告诉自己“其实我就是你妈妈”,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所幸,单从文史资料里看,这应该不是一个男人能生孩子的世界。
什么乱七八糟的?周不渡抖抖脑袋,真是困得迷糊了,解衣欲睡,可一晃眼,余光瞥见窗外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师父!”
“魑魅魍魉,不用在意。”
越千江往茶杯里倒了些水,沾湿指头,绘符文于床头,问徒弟:“认得么?”
“金光五雷符,做什么用的?”周不渡看了一眼,记忆自然浮现,但脑海里的道书浩如烟海,他目前还没工夫研究。
越千江:“镇宅驱邪,用神笔直接描画即可。”
周不渡摊掌祭出神笔,虚虚抓握着无形之笔,于半空之中画符,一笔绘就如流水般顺畅。
笔落,红光闪烁,继而在屋内扩散开来,顷刻后化为无形。
“这就成了?”周不渡问。
越千江眼里金光流转,道:“很好。”
周不渡:“师父真厉害。”
“神符是你画的,说什么我厉害?”越千江一哂,眼里光芒淡去,双目恢复如琥珀般的温和颜色,“青阳山是丹鼎门,符箓一道教得很少,勉强够用罢了。我自小就与玄门不大对付,没那慧根,往后只能靠你了。”
周不渡收了笔,爬上床,好奇道:“那是……鬼?”
“是吧?”越千江不以为意,“我没有阴阳眼,不用符咒神通时看不见魂体,你大约是因为自身气弱才撞上的。屋里烟重,太闷了,晚上不关窗,你躺进去些,我睡外边。”
他说着,把桌上的书卷收好,并没有吹灯,解了衣,往木施上一搭,跨步上床,才问:“要不要留灯?”
“再留一会儿。”周不渡还是有点儿忐忑,无论那影子是人是鬼,睡着睡着,窗外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影,感觉总是不太美的。
“人有三魂七魄,死,是肉身陨灭,魂魄无所依附便成为鬼,没什么不寻常。”越千江英武的脸上半含笑意,给他掖好被角,侧躺着看他,“我看着你,等你睡着了再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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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瞳罗刹坐镇,哪有妖魔鬼怪敢进来?
周不渡闭上眼,琢磨着鬼神之事,权当催眠。
其实,他很愿意接受魂魄之说。
要知道,他前世所在的世界里,灵魂并没有确切的定义,而且从无迹象证明其存在,但人们总说克隆人没有灵魂,将之视作次等公民,甚至是商品。
大环境如此,纵然他自己相信科学,知道没有人能拥有不存在的东西,可身为克隆人,心里到底是难过的。
而今异世重生,他不仅拥有灵魂,而且有三条魂、七条魄!这发现实在让人欣慰。
至于神通,接不接受、相不相信都无所谓,被打了就会疼,存在的就是存在。
人类生诞生在宇宙之内,受生物结构以及思维模式的限制,只能以人的感官认识世界、用人的思维理解世界、以人的尺度度量世界,但人类生死须臾、目光短浅,所掌握的规律都只是片面,从无必然之因果、恒常之连结,有的只是混沌之中的偶然。
面对浩瀚不可知的宇宙,悲伤迷惘、虔诚迷信都无济于事,该做的是仔细观察、审慎判断,提出假设,归纳简洁的法则,不断验证、改进,如此一来,即便真相仍不可知,事却可成。
这就是所谓的“借假修真”,从前的科学如此,现在的玄学亦如此。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这世界真的只是一个荒唐的梦,但梦里有越千江,便是一个美梦。周不渡从浩瀚宇宙的某个角落飘来,渐渐在大周大地上扎下了根系,愿意并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灯还没熄。
周不渡悄悄睁眼,却正撞上越千江的视线。
“好了,不必留灯了。”周不渡说。
越千江一弹指,打出一道劲风,灭了灯。
月光为周不渡镶上一圈银边,让他看上去如梦似幻,疲惫、脆弱。
越千江单手支颐,眼神有些迷离,用另一只手搂住周不渡。
相较于白日的温柔从容,暗夜里,他的眉宇之间隐约透着一股野性,复杂而神秘:“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咱们择日离开就是了。先睡,明日出门观望。”
周不渡蠕动:“师父,你有拖延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