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只觉得酣畅淋漓、十分痛快,手中玉笛更是挥洒自如,身形优美,如流水行云又若龙飞凤舞。
站在亭子间的男子们,所有的目光都被方子衿吸引着。
只有朱瞻基,他的眼中只有她。
古琴之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她雪白的手臂与纤细的玉指在琴弦上,推,捻,挑,抹,手腕上只带了一条圆润的黑晶珠串,更衬得肌肤胜雪。而手臂上那朵泌入玉肤的鲜艳欲滴的红梅更让人心旌荡漾,头上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微微轻颤,就像怀春少女叩人心房一般。
一袭淡紫色的长裙,更衬得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
朱瞻基眼中泻出暖暖的情意和宠溺,他的若微还是如此古道热肠,义气用事,怕是一会儿宴席结束之后,母妃又要训责于她。
只是在这个时候,男人比女人似乎还要虚荣。
以至于他不经意间扫到五弟朱瞻墡直愣愣地盯着若微的目光时,并不介意,甚至还有稍许的得意。
而瞻墡却真的傻了,难道她就是昔日寄居宫中那个长着七巧玲珑心的小姐姐吗?幼时她还带着自己一起玩耍过,可是此前不是听说她已被送出宫去了吗?怎么又会回到宫里?
然而偏偏造化弄人,她居然就是那天在湖边,被自己惊为天人、以为洛神下凡而心中暗许的佳人。
华丽的旋律终于戛然而止,只听见琴弦断裂的声音,轻微而黯淡。殷红的颜色在手指上虚弱地盛开。
若微怅然一笑,立即以袖相掩,众人不察,以为曲子正巧结束,而方子衿也极为配合的收手止步。
自太子妃以下,全场皆大为赞叹。
若微与方子衿对视一笑,经此一曲,两人不用言语,便可成为知己。只是若微心中有稍许的不安,仿佛隐隐的要发生什么大事。
席罢,众位命妇与夫人与太子妃辞行之后便各自散去,胡善祥扶着太子妃也回殿中休息。而嘉兴郡主则拉着若微去她宫中,看各宫皇妃及命妇们送来的礼品,硬要她捡两样喜欢的带走。
姑嫂两人沿着小径缓缓而行,只听身后传来阵阵轻唤,原来是方子衿让母亲先行,自己又悄悄回来找她们。
“郡主殿下,孙令仪!”方子衿脸上是明媚的笑脸。
若微与嘉兴停下步子:“方姑娘!”
“郡主殿下,多谢殿下借子衿玉笛,而又劳烦孙令仪为子衿抚琴助兴,子衿觉得今日快活极了!”她的声音里都洋溢着欢快的韵律。
嘉兴郡主自小养在深宫,除了身边侍候的下人,根本不曾得见外人。今日在宴席中见了那么多的名门淑媛,也十分开心:“方姑娘为人爽朗,舞跳的真好!嘉兴十分仰慕。”
“咳!”方子衿耸了耸肩:“郡主太过客气了,子衿其实也可以像她们一样抚琴、作画或是吟诗,只是心有不甘所以才故意为难,想不到郡主和令仪为子衿解围并亲力助阵,真让子衿惭愧!”
“啊?”嘉兴郡主愣住了,仿佛没听懂她在讲什么。
若微则代为解释:“方姑娘一定是知道今日宴会的意义。在那亭台之中便是皇孙选妃。方姑娘不愿自己如伶人一般,为人挑选,所以才故意想法推托。我们却帮了倒忙,如今她果然成了最出色的。说不定这会儿,皇孙们都在求母妃,要选方姑娘为妃呢!”
“咦?”方子衿瞪着若微:“你居然都知道呀?子衿心里怎么想的,你猜的一般无二!天呢,那你还来帮我,看来真不该谢你!”
“哈哈!”若微笑了,花枝轻颤,最是动人:“当时情景,姑娘即使不舞,也成了众矢之的。我想姑娘定是不愿意让令尊、令慈蒙羞,所以才勉强为之,可是又实在不愿意拾人牙慧,所以才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不做则矣,要做就做最好的!”
嘉兴郡主已然完全糊涂了,而方子衿紧紧盯着若微的眼眸,眼神中涌动着欣喜与激动:“你,真是我此生的知己!”
就在此时,突然雷声大作,毫无先兆的大雨倾盆而至。
正在收拾宴席的宫人们乱作一团,而随侍的宫女们则急忙回去取伞,却已然来不及了。
第五十五章愚忠尽子职
“若微!”朱瞻基从亭中冲了出来,护着若微和嘉兴、子衿一起避入亭中。
小亭中原本是几位皇孙,然而宴席一停,瞻墉就拉着瞻堈等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如今亭中就只剩下朱瞻基和瞻墡。
“这雨好没来由,说来就来了!”方子衿掸了掸身上的雨点,好在跑的快,只是袍子上还是难免微微淋湿了些。
而嘉兴郡主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跑的最慢,大红的礼服又长又赘拖在身后,如今大半湿了,正恼得不行,一抬眼看到瞻基搂着若微。他的袍子也湿了,可是若微身上却干干的,不由长叹一声:“真是同人不同命,皇兄与若微,真是羡煞旁人!”
瞻基毫不理会,只细细打量着怀里的若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妥?”
方子衿听了,神情极为紧张:“孙姐姐,身上不舒服吗?”
就是瞻墡的眼中也是难掩的关切。
若微两颊微红,嘉兴郡主则借机取笑道:“皇兄是心疼若微肚子里的宝宝。”
若微瞪了她一眼,面上娇态十足更是让人怜爱。众人目光齐聚在她的小腹,此时才发现已然悄悄突显。
这一切看在瞻墡眼中只觉得凄苦难当。
正说着话,空中突然一道电闪紧接着雷声大作,若微惊慌失措捂着耳朵藏在瞻基怀里,而西边皇宫上方忽地腾起一道火球,顿时火光冲天。
“不好,是奉天殿!”朱瞻基大惊失色,轻轻松开手,将若微按在椅子上:“你在这儿好好呆着,一会儿自有太监宫女们执伞来接!”
“你去哪儿?”若微紧紧拉着他的衣袍。
“三大殿是皇宫的门户,如今突然遭了雷击,宫中定然乱作一团,须速速前去料理!”说完便指着瞻墡说道:“帮为兄照看好她们!”
瞻墡还不及表态,瞻基已然冲入雨中。
若微眼中尽是担心之色,此时方觉得指尖隐隐作痛,稍一抬手。才见三指玉甲尽断,渗出腥红的血色点点,更是一阵心慌意乱,只觉得隐隐不安。
“你的手?”瞻墡也看到了,其实刚刚曲间突然变的有些生涩,他就猜到了。这《十面埋伏》原名《楚汉》,原是琵琶传统大套武曲。今儿宴会当中若微却以古琴来弹奏,想来是怕琵琶原谱杀伐之气过重,不适合今日的氛围。改以古琴奏之,在金戈相斗的激情中增加了悠扬与抒情的别样感觉,正是独俱慧心。可是,以古琴来演绎此曲,在部分要想奏出那个效果是非常不易的。
同样精通音律的瞻墡知道,古琴若想奏出激昂的效果,部分必须要用四个手指同时按住四根弦一起上下滑奏,非使大力所不能,临阵换器,曲谱必精妙于心,而弹奏之人更要以心为曲,音人合一,颇是耗费心力与体力。对于一个身怀有孕的纤细女子来说更是实属不易。只是她的这份心,母妃和在场众人究竟有几人能体会?此念一起,心中的倾慕之情更甚。
其实瞻墡自己也曾经将《梅花三弄》变换于笛、琴、琵琶三者之间,所以十分了解各中的精妙。想不到自己与若微公平是同道中人,一时间百感交集,莫名唏嘘。
只可惜,朱瞻墡的情绪自然流露在脸上,随着他的目光众人皆把关切之色投向若微。
方子衿更是掏出绣帕为若微擦拭血渍,此时面上满是歉疚之色:“孙姐姐有孕在身还为子衿奏曲助阵,原是子衿太过唐突了。”
“没事!”若微面上含笑以示安慰,这才将目光停在朱瞻墡的脸上,双目对视,若微竟也呆住了:“是你?”
朱瞻墡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冲着若微双手一揖。他很想开口尊称一声“嫂嫂”,可是他如鲠在喉,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大明都城北京新宫中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因雷击起火,皇太孙朱瞻基率亲兵,与内阁大学士杨荣一道指挥禁卫军进行抢救,也只抢出一些重要图籍,三大殿均未保住。
于是朝堂内外开始流传一种声音,说是北京原是元朝蒙古人的大都,皇城内外依旧盘踞着外夷的莽气,不适合汉人的真龙天子居住,而原本就反对迁都的保守派大臣们也开始轮番劝谏,叩请天子重新启用南京都城,由此又引发了一场新的。
时隔半月,纷争依旧未决。
这日早朝,金殿之上,朱棣面对朝中元老重臣的再次启奏,终于把目光投向了皇太子朱高炽。
朱高炽内心深处巴不得早早回到风光迤逦、温暖舒适的南京城中,只是他再清楚不过了,朱棣之所以把大明都城从南京迁至北京,不仅仅是表面上所说的完全出于威吓蒙古部落的战略作用,也不完全是街头巷议的那般,说朱棣原本被封为燕王,这人老了总想着落叶归根,把都城和陵寝都迁至自己旧时的封地来才觉得踏实自在。
朱高炽很清楚,朱棣迁都的决心是因为他的皇位毕竟不是从先祖那里按大统承继过来的,所以身处南京皇宫,就会常常想起这皇位与皇宫都是经过杀戮和流血的战役,才从侄儿手中抢过来的。这才是他弃南京城而北迁的真正用意。如此一来,谁要是当堂反对迁都,那就是反对朱棣,让他如芒在身,他是万万不会改口的。
所以此时,尽管朱棣把目光投向太子,可朱高炽只是以袖掩面,轻咳不已,并不开口。
立于殿中的皇太孙朱瞻基看在眼中,心中百感交急,自己的父王总是让他如此揪心。原本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明知皇爷爷的意思,就在殿上开口维护迁都之议,说几句劝慰百官安心的话,自然会讨得皇爷爷的欢心。
可是父王偏偏三缄其口、不置可否。
其实父王错了,这个时候哪里会有明哲保身、两不得罪的出路。金殿之上,面对百官的提议,太子不出面相斥,那在皇爷爷看来自然就是附议和支持,也必然让皇爷爷心中不快。
朱瞻基想开口,可是他却不能表态,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矩在那儿压着,既然皇爷爷和父王都不表态,他又怎可擅言。
只是他悄悄把目光转向左侧第二位大臣,他最为信赖和尊重的大学士杨荣。
目光交汇,杨荣则出班起奏。
他先是陈述了一番迁都北京对于解除蒙古部的威胁有不可低估的战略作用,最后又点睛地说道:“迨我皇上继承大统,又以蓟燕左环苍海,右拥太行,内跨中原,外控朔漠,宜为天下都会,乃诏建北京焉。此乃千秋万代之明策,万万不可因为雷击之偶然事端而更迭!”
此语一出,立即得到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等人的坚决支持及附和。
然而也有人不识时务。
“只是三大殿乃皇宫门户,这突遇雷击而燃毁,怕是天谴吧!”平江伯陈瑄刚一开口,便感觉到自金殿正中龙座上方一道厉光向自己射来,他立即跪地垂首说道,“这是民间百姓之妄议。”
朱棣的目光从陈瑄的脸上掠过满朝文武,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又极为难揣的笑容,这笑容中藏着阴冷的杀伐之气,最终他的目光停顿在皇太孙朱瞻基的身上,这才面色稍缓,真正有了些许的柔和。
朱瞻基扑通一声跪下,他语气和缓淡然说道:“杨学士所言极是,北京乃是固我大明之万代吉地,迁都乃是兴国之圣举。而平江伯所奏街头民议也不可不理,瞻基以为,此番雷击示警,不过是在提醒我等要居安思危,处处为社稷与民生着想,不可有一时半日的懈怠,这样才能永享太平。”
朱棣连连点头,目中满是赞许之色,目光掠过群臣缓缓说道:“皇太孙说的极是。既然是上天示警,做臣工的首先要想想是不是民间有什么疾苦,地方州县是不是太平,吏治是不是清明,不要只想着是不是朕的行为哪里有差。”
众人立即齐声道:“谨遵圣谕!”
朱棣轻哼一声,又把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方宾:“益州之事如何了?”
方宾立即起奏道:“回圣上,在汉王的协助下,山东都指挥卫青、鳌山卫指挥同知王真两位大人全力围剿,唐赛儿、刘信、宾鸿、董彦升等暴民之役已被平息,刘信等人被诛,山东之境已然重获太平了。”
“重获太平!”朱棣脸上突然变色,阴冷肃穆如同冷风飒然吹过殿内百官,朱棣指着方宾说道:“一个小小的村妇,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纠集起数万民众,占益都、诸城、安丘、莒州、即墨、寿光等州县,青州卫指挥高凤、都指挥佥事刘忠领五千京营精锐及州府兵围剿无果,两人还死在阵前,若不是煦儿领王府亲兵助阵,局面还不知怎样。你这兵部尚书在做些什么?”
方宾立即伏身叩头,口称惶恐至极,虽然是满腹苦衷,但在天子面前,又有满朝文武在列,他也实在不好为自己开脱。
可是朱棣却偏偏与他过意不去,从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狠狠地丢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巧落在方宾面前。
“看看吧!”随后,朱棣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方宾怔怔地看了一眼朱棣的神色,然后从地上拾起奏折,用目一瞅,立即变色。方宾的眼中流露出怨愤的神色,坦然答道:“陛下信吗?”
朱棣仿佛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而满朝文武也皆是大感意外,不知这奏折中写的是什么,但是看朱棣阴沉的面色,都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朕若信了,你此时还会活着站在殿上吗?”朱棣目光如炬,声音如钟。
方宾脸色异常苍白,宛如坚玉,神情中居然透着一股清冷高傲,他不发一语,只是重重地跪在地上,呯的一声,以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
半晌之后,朱棣才开口说道:“三月为限,将那村妇缉捕归案,否则,这脑袋就换个地方吧!”
“谢万岁!”方宾依旧伏在地上,只应了这样一句。
“退朝!”甩下这句话,朱棣起身离去。
“恭送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是繁复的三拜九叩之礼后,满朝文武才渐渐离去。
朱瞻基没有向往常一样跟在太子朱高炽的身后率先离开,而是走到殿中,亲自伸手将方宾扶了起来。
方宾原本就不擅言谈,此时更加沉默寡言,满心激荡与感慨也只化为对着朱瞻基深深一揖,便悄然离去。
大殿外,耀眼的骄阳中,朱瞻基匆匆追上大学士杨荣,轻唤道:“杨学士,瞻基有事相问!”
杨荣止步回眸,在红墙绿瓦的映衬下,朱瞻基突然发现文人出身的杨荣,斯文儒雅中居然透着一股英武之气,虽然沉静内敛如同晓月清风,但此时沐浴在朝阳中却像一把藏于鞘内的宝剑,无端地有些凌厉。
这样的感觉只是转瞬即释,当朱瞻基走到杨荣跟前的时候,杨荣笑容如春,依旧是儒雅可亲,他拱手相问:“殿下可是为了益州之事?”
朱瞻基点了点头,不由笑道:“杨学士真乃奇人,瞻基还未开口,先生就已然知晓了!”
杨荣抚须而笑,笑容中透着些许的苦涩与无奈,目光对上了朱瞻基那年轻的面庞:“此事,殿下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哦?”朱瞻基初闻,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他从杨荣的目光中得到确认,他才更加恍惚了。
而杨荣冲他揖手行礼:“殿下,下官先行一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朱瞻基拧眉而视,心情难以平静。
第五十六章烦忧迭来扰
太子宫花园内,朱瞻墡对着一池春水呆呆地想着心事。以至于太子妃张妍缓缓走到他身旁,他都浑然不知。
“墡儿在想什么?”太子妃轻声问道。
“母妃!”朱瞻墡这才惊觉,立即回转过头行礼请安。
太子妃轻轻摆手,身后的宫女太监悄悄退下。
宁静地湖边,只留下母子二人面面相对。
“墡儿,前几日嘉兴的及笈礼上,满朝文武的千金、京城中的名门淑媛中,你看中了哪个?母妃自会替你作主!”太子妃张妍看着面前的小儿子,在她自己亲生的三子一女中,她最倚重瞻基,那是因为他是长子,是皇太孙,是朱棣钦定的继承人。然而也正因为如此,瞻基从生下来,几乎就是在婆婆徐皇后与朱棣的呵护下长大的,直到十岁以后,徐皇后崩驾,才重新回到自己身畔。朱瞻基少年老成,行事守礼有度,对待自己却是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而二子朱瞻墉性子憨实耿直,最受宠,可亦不是她内心中最最疼惜与欣赏的。只有面前这个瞻墡,才最得她的心。
清雅之极的英俊,秀美异常的风姿,谦和内敛又温文而雅,皎皎青竹如雪似兰一般,那感觉居然有三分像他。
张妍有些恍惚了,她笑了笑,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丝。
瞻墡面色微红,仿佛有些窘意:“母妃,墡儿不愿出宫建府,墡儿只愿在宫里陪着母妃。”
张妍脸上笑意更浓,她静静地注视着瞻墡,不由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随后叹息一声:“痴儿说的什么痴语?”
其实儿子的痴语无端唤起她内心深处的阵阵涟漪。
落缨深处,他悄然而立,洁白的衣袍上有点点飘落的花瓣。微风拂面带起发丝轻扬,立于树下对着自己凝眸而视。
那笑容是如此淡定而超脱,而自己呢,一个养在深闺略有些任性的青涩女儿,满面娇羞地对他说:“我只愿和你在一起。”
他笑了。
笑的如珠似玉,让人难以移目。
可是她却不知那笑容中竟隐含着拒绝与无奈。
罢了,好端端的想他做什么?太子妃张妍定了定神,注视着儿子,话锋一转,又开口说道:“此次圣上隆恩,特意让你借嘉兴的宴席在大臣之女中择妃,这是何等的恩典与破例。这样的自主,就是你皇兄、你父王都不曾有过的。你还不趁此机会,择一良人,早结秦晋之好,也好了却母妃一桩心事。”
“母妃!”瞻墡眼神儿微黯:“一定要选吗?”
张妍收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朱瞻墡,面上闪过一丝忧郁:“怎么?那么多的名门淑媛,难道你一个也没有看上?”
远远的大步走过来的正是二皇孙朱瞻墉,他微微有些气喘,一边走口里一边喊道:“母妃,母妃!”
张妍嗔怪道:“墉儿,何事如此焦急?”
“母妃!”人还未到近前,朱瞻墉已经开口喊了出来:“五弟还没开口,我得抢在他头里说,那个方大人家的千金,就是那个舞剑的方子衿,就赐给儿子吧!”
“墉儿!”张妍又气又笑,面色微沉,不由瞪了朱瞻墉一眼:“哪里轮到你来挑?原本是为墡儿的婚事!”
而朱瞻墡却长长松了口气,连忙将朱瞻墉拉来当作挡箭牌:“既然二哥有心仪的女子,母妃就允了吧。”
“是是是,就是!”朱瞻墡喜滋滋地央求着太子妃,“我就要这一个。我就看她最中意了。反正五弟也没看上,不如赏了儿子吧,您是知道的,我府里的那些人没一个能比的上她!”
太子妃张妍沉了脸训道:“你府中的妃妾已经不少了,怎的还要添人?再说,又偏偏看上那个方子衿,她性情乖张、高傲难驯,恐非良配,本宫是断断不会允的!”
“母妃!”朱瞻墉还待再求,太子妃凤眼一扫,盯着他们兄弟二人说道:“你们二人虽不比你皇兄,但是府中妃妾也要选至纯至善的贞静淑女,绝不允许选那样的女子入门!太孙府已然是不太平了,若是你们府中再有些什么风波,母妃哪有脸在宫中立足!”说罢,又转而盯着朱瞻墡:“再给你两日,好好考虑一下,三日后就要确定人选禀明圣上,到时自会令礼部择日册封的,如果墡儿实在没有主意,也就只好由母妃与你父王为你定夺了!”
“母妃!”朱瞻墡如珠似玉的明眸就像染上微尘般顿时失去了颜色。
太子妃张妍心中一荡,这神情是何等的相似,就像当日朱瞻基得知要娶胡善祥时那副表情如出一辙,难道墡儿心中已有了意中人?那他为何又不明讲?难道这个人不是名门淑女,不及匹配?
太子妃秀眉微挑,压下满腹疑问拂袖而去。
园内只留下面面相觑,各怀心事的兄弟二人。
“唉!”一声长叹,出自朱瞻墉之口。
“二哥这是怎么了?明明身处为难之境的是小弟,二哥又为何叹息呢?”瞻墡笑中含涩,对上瞻墉的目光。
“五弟心中在想些什么,此时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二哥我能明白。”朱瞻墉嘿嘿一笑,只是笑过之后面上瞬间变得清冷起来,“别想了,不属于你的惦着也是徒劳。”
“二哥?”瞻墡面色微变,眼中神色莫名复杂起来。
朱瞻墉的大手重重拍在瞻墡的肩膀上:“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才能体谅。”
“群芳竟艳在眼前,而最美的那株却长在他人的园中,除了远观静守,再或者是将眼前的诸芳涉猎占尽图一个安慰,我们还能做什么?”看似玩笑之语,可瞻墉面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一向憨直的他此时竟如此冷静,冷静的都让人心生畏惧。
“选一个吧,看着顺眼些的,哪怕是方子衿。这样对谁都好。因为你太过纯善,你的心思瞒不了人。大哥明达睿智,自不会怎样。可是母妃呢?母妃会怎么想?一定会迁怒于她。此时已经够乱的了,万万别给她找麻烦,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帮她的。”朱瞻墉的声音分外轻柔,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朱瞻墡眼中满是迷茫,目光从瞻墉的脸上转至满园的花草,怔怔地半晌儿无语。
兵部尚书方宾府中书房内。
方宾眉头紧锁,对着案上那本奏折看了又看,那上面的每句话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了。虽然满纸胡言,但是他却没有力证能够为自己辩驳。三个月,万岁给了三个月的时间要抓住山东民变的首领,那个所谓的白莲圣母吗?
“唉!”长长的一声叹息,却不是出自方宾之口。
倚门而望,故意装出一脸愁苦之态的正是他的女儿方子衿。
“丫头!”方宾冲女儿招了招手,又下意识地合上案上的奏折。
而方子衿则走到近前,却偏偏伸手抢了奏折来看,初是粉面微愠,紧接着便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爹爹?这是何人如此诬陷爹爹?”
“女儿!”方宾立即轻喝一声,随即从地上拾起那本奏折,轻轻拂去上面的微尘,态度恭敬异常。
“爹爹,那山东之事原本就是民变,若是百姓们能得温饱自会安居乐业,怎会又有民变?既然是民变,面对手无寸铁的妇孺,爹爹自然不能向对待敌人一样刀剑相伐,以怀柔之策劝导,自然是为国为民为君,怎么还会有人诬陷爹爹心存不轨,刻意纵敌?”方子衿又急又恨,说着说着竟然淌下两行急泪。
方宾伸手将女儿揽在怀中,轻叹道:“丫头,你当这个道理圣上不知吗?”
“爹爹?”方子衿仰起脸,似有不明。
“正如今日朝堂之上圣上所言那般,如果圣上不明,你爹爹的命早就没了!”方宾虽然心知肚明,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可是……”方子衿还要再辩。
“丫头。”方宾抚着女儿的青丝怅然说道,“有多久没去看你舅姥姥了?收拾收拾,陪你娘回去看看吧!”
“爹爹!”方子衿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听话”!方宾淡然开口,两个字如同千钧。
第五十七章开口与谁亲
皇太孙府迎晖殿二楼书房内,若微一袭白衣,乌黑的头发如云似雾般倾泻在身后,静静地立于桌前,案上是平铺的上等宣纸,手执玉管小狼亳,却迟迟不曾下笔。
一个身影悄悄上楼,屏退侍女,站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把头埋在她的稍显凌乱的发丝中,喃喃低语着:“怎么,才女也有才思停滞的时候?”
若微不语,凝神静气提笔而就。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朱瞻基轻声诵出,不由心中暗暗吃惊:“苏轼的《行香子》,怎么好端端地想起它来了?”
若微双目含水,眉宇间隐着一丝忧郁:“快到爹爹的生辰了,以前远隔千里,想了也是白想,所以只在心中为他祈福。如今同在京城,竟也不能得见。这思念却像野草般疯长,只想写几句话或是作幅画儿给他当作寿礼。只是提起笔后,方觉不知该写什么。”
“哦?”朱瞻基这才明白。自纳妃之后,按照惯例,胡妃的父兄赏了千户之职,并调入京中安置,因为自己讨厌他们那副小人嘴脸,而从未亲近过,其兄胡安纵使是在府军中任职,也令其只领军饷不必列班循值。即使如此,胡妃还是可以时常招其父兄过府相聚,共享天伦。
而若微之父兄也在京中供职,先是督建天寿山皇陵,后又调入工部。虽然自己曾经多次关照,可是孙父与继宗却刻意回避,并不想承自己这椒房贵戚的情。
朱瞻基知道孙家书香世家,门风极正,于是也就没有刻意照拂,而是顺其自然,于是两家可说的上是相亲却不相见。
如今听到若微提及孙父的生辰将至,心中立即觉得十分愧疚,自然是和言细语地好生劝慰着:“是我疏忽了,应该早些让你与家人团聚,不如明儿个叫人请你娘过府,要不我陪你回门祝寿……”
“千万不要!”若微听他如此说,竟然满脸急色,情急之下咳嗽连连。
“怎么了?”朱瞻基拉她坐下,托起她的下颌,这才发现她原本美玉莹光的小脸此时有些不同往日的潮红,灵动清澈熠熠生辉的眼眸也不见了光彩,殃殃的有些病态。立时大惊失色,伸手轻触她的额头,又觉得不十分烫手,这才定了定神儿。
“我爹爹与娘亲都是淡泊安静的性子,不喜交际应酬,更不会逢迎与周旋,这样远远的惦记着,倒是省去了日后相见、往来相亲带来的麻烦。”若微的神情懒懒的,索性闭上眼睛靠在朱瞻基的怀中。
“若微,你在怪我?”朱瞻基眉头微拧,若微话里的意思他怎么不明白。如今若微的身份在皇族中依旧十分尴尬,虽然自己一味相护,可是并不算根基扎稳,若是此时大张旗鼓地与其母家交往过密,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多了一宗恃宠而骄联络外家的罪责,而万一日后有个风吹草动,孙家也将难保太平必被卷入其中。
若微入府不过半年,西山遇险让他吓得几乎失了魂,而胭脂案与血蛊一案又险些酿成大祸,如今形势上表面虽静,内中却风波暗蕴,更是万万不得掉以轻心。
虽然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查访若微在西山遇险的真相,从那根铁钉下手,顺藤摸瓜最终查到了在太孙府亲兵中供职的胡安。
而胭脂案主谋为慧珠也可以定案。
只是另外两桩命案查了近一个月,却迟迟没有进展,这幕后的黑手究竟是谁呢?
若是现在就两桩陷害若微的案子提交宗人府,或是直接禀告太子妃、甚至是圣上,不管胡安与慧珠如何召供,胡善祥都难辞其疚。
然而,真的要那么做吗?
“你疼若微,也要有个分寸,再者,纵使心里再欢喜,在你自己府中也就罢了,何必闹得天下皆知呢?什么事情都须有个度,谨记物极必反的道理!”
母妃的诸诸教导如同警钟常鸣一般,时时响彻在耳畔。
所以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坦然向若微告之一切。
“不是因为她此时怀有身孕,而是因为……”朱瞻基有几分踌躇,因为什么呢。
“因为前几日的雷击,圣上正为失去三大殿而恼火,朝堂上下对于都城北迁之事风波又起,隐隐的又将靖难的旧事重提惹圣上震怒;而山东的民变不仅给永乐盛世抹了黑,更让汉王寻机再立功勋;这一时间,朝堂上的风向再次对东宫不利,而这一系列的事件之后……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太子一脉需要安定,不能自乱阵脚。这些我都知道,我并没有怪你!”若微的声音柔柔的,但是每一句都像是铁锤敲在他的心上。
其实瞻基不知道,若微会在今天写出那首苏轼的《行香子》,并非向她口中所说的那般只是想起了她的父亲。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这首诗,让她从自己的父亲想到了他,每当自己静思独寝的时候就会在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个“许彬”。她赫然发现,他和自己的父亲似乎是同一类人,他们很像,都才华横溢、俊秀出尘、举止风流,也都视功名利禄为草芥,对天下人和天下事皆洞察秋毫,隐于一庐却通晓时势,比任何人都透彻清醒。同样,他们也都是为世间女子所倾慕的良人。
只是他们终究还是不同的,父亲有娘亲相伴,有儿有女,享尽天伦,恬静度日。
而他呢?
虽然府中有绝色美姝相伴,却只是相近不相亲,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世界。
今日晨起早膳之后,府内太监照例来请平安脉,进殿问诊的正是那个“穆梓琦”。
若微知道,他会来给自己请脉,定是有特别的事情,于是格外留意,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在悬丝看诊之后便悄悄退下了,临走的时候才隔着帘子看了看若微又看了看紫烟。
若微心中一动,待房内无人时便把紫烟唤到身旁询问。
紫烟眨着眼睛想了又想才说道:“说也奇怪,那穆医官清冷严肃,从不在人前多言,可是今儿来到咱们殿里,在院子外的花圃前停了一会儿,指着一株茉莉竟说是难得一见的钩吻,还说什么这黄色如此鲜明如何能隐的了呢?”
“主子,他说的是胡话吗?”紫烟莫名其妙,一脸疑惑地问。
若微初时听来也不明白,只是他知道,穆梓琦是许彬派来在府里保护自己的人,不是非常之时他不会接近自己以免暴露身份,而如此严谨之人更不会大清早站在园中与自己的丫头说些没头没尾的胡话。那么,他说的就一定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或者说是通过这些话在向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钩吻?”若微细细思忖,那是一种封喉的毒药,与茉莉有些相似,也是黄白相间的花朵,又与金银花相似,与一般怨妇用来服毒自尽不同,因为花形太像良药金银花,所以经常会被人误食,即使是不小心采了钩吻花粉的蜜蜂酿出的花蜜被人服食,也会中毒。
他指着茉莉说是钩吻,就是说有人看似寻常实际是隐于暗处对自己有谋害之心。
“紫烟,他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若微再次问道。
看若微面上一脸严肃,知道事关重要,紫烟立即警觉起来:“他说,‘这黄色如此鲜明如何能隐得了呢’?”
“黄色?”若微踌躇半晌儿,依旧不得要领。
这才在书房内冥思苦想,存着的典籍都被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所悟,心中不由恼恨起许彬来了,非要故弄玄虚吗?有话就不能明说吗?
可是心中刚一嗔怪,又觉得自己太过霸道,原本他那样的性情,若非是关心则乱对自己的事太过上心,又怎会来搅这汪浑水?
正像他所说的,“女人间的争斗就该由女人自己来完成。就算要帮,也要朱瞻基来帮。”他能在外面暗暗帮自己,又派人来示警已经算是破例了,还让他如何?这王府深宅内的纷纷扰扰难道还要他来料理不成?
心中的怨与悲,爱与恨,说不清,道不明,交织在一起,就想起了这首词,提笔而就,此时才真正理解苏轼的意境。
朱瞻基见若微此时面上神色忽明忽暗,知道她心里还是不好受,她的委屈自己何尝不知呢?朱瞻基其实也常常在想,这样的日子对于若微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原本的爱巢始终建筑在风浪之中,想要宁静度日却总也这么难。
他不禁在想,也许自己真的是自私的,若是当初不执意将若微接回,而是像咸宁公主笑谈的那样,将她许给二弟瞻墉或者宋瑛,也许她的笑容还会是依如从前那般明媚吧。
朱瞻基心里暗暗发酸,是的,会想到瞻墉和宋瑛,就不可能不想起许彬。
为什么不是许彬呢?
朱瞻基只觉得心里憋闷极了,一想到许彬,他反而清醒了。没有什么如果,一切的假设都不成立,如今若微能在自己身边,是他千辛万苦抗争来的,眼下小小的挫折算的了什么?正如东宫之势一般,不会永远处于劣势,总有苦尽甘来的那天。
朱瞻基也没有开口劝慰或是主动找些话题来与若微交谈,因为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在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兵部尚书方宾。
他们的处境竟有几分的相似。
“瞻基,你在想什么?”若微突然仰起脸,对上朱瞻基的眼眸,“朝堂上又有烦心事了?”
朱瞻基淡然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今儿在殿上,因为山东平叛一事,皇爷爷责罚了方大人!”
“方大人?可是兵部尚书方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