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揉碎桃花红满地
第三十一章夜寻佳人影
“天呢!”这时从府内跑出了湘汀、司音等在若微房里侍候的人,刚好听到这句,湘汀顾不得主子们在场,立即冲上前去一把将紫烟拽下马车,她用手狠狠晃着紫烟:“紫烟,紫烟,咱们主子呢?”
紫烟仍痴痴呆呆的只是一味地哭,并不答话。
湘汀心里又急又悲,于是发了狠伸手就在紫烟脸上重重扇了两个耳光。
紫烟这才如梦初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在湘汀怀里泣不成声:“湘汀,主子,主子遇难了,我们只捡到她的衣衫,还有血,雪地里有血迹,一定是她的,是被恶犬咬了,还是摔到山下去了……”
湘汀猛地推开紫烟,用手狠狠在紫烟脸上又是一掌:“被猪油蒙了心的蠢东西!莫要胡说,咱们微主子一向福大命大!你忘记前些年,在栖霞山上两次遇险,最后不都是平安归来吗?如今,微主子又得殿下如此眷顾,怎么可能会突然遇难?这中间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也许是主子被什么事绊住了,再或者是找不到下山的路,正在四处找寻着出路。又或是遇到什么好心人给救下了,这都说不准。主子还没怎么着,你少在这儿嚎丧添堵!”
一语点醒梦中人,湘汀的一番话,不仅点醒了紫烟,更点醒了朱瞻基。
朱瞻基看了看湘汀,眼中全是赞许之色:“湘汀,你且带着她们几个回去,把房里弄得暖暖的,再让府中的医官全都待命,备好治外伤和冻伤的良药,再通知厨房备下暖身的炖品。”
湘汀点了点头。
朱瞻基一回身,小善子已经将他的蒙古良驹牵了过来,朱瞻基飞身上马,又指着门口的侍卫:“通知府内亲兵,随本王前去西山!”
“是!”侍卫立即进去通传,不多时,点齐五百当值亲兵,齐刷刷地翻身上马。
朱瞻基刚待策马扬鞭,只听紫烟哭着拦在马前:“殿下,奴婢认得路,奴婢与殿下同去!”
朱瞻基微一思忖,伸手将紫烟拽上马,双腿一夹马腹,打马前行,终于领兵飞驰而去。
府门外,胡善祥看着朱瞻基与一众亲兵马队远远消失在暮色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是喜是忧,只是原本对孙若微的嫉恨又添了几重。以前殿下在闺房之内对她的宠爱,这府中上下也只是近身侍候的人才知道。如今可倒好,在这皇太孙府门口,当着仆役、侍女、太监、侍卫几百口子人,皇太孙的痴情与抓狂,尽显无余,全都被人看在眼里。
胡善祥强忍着心中恶气,刚想入府又看到依旧跪在一边的赵四,这才叹了口气以无比贤良的姿态说道:“去吧,这是突来的祸端原本与你无干,先下去歇息吧!”
赵四原本以为皇太孙在盛怒之下,自己小命也许不保。现在听皇太孙妃如此说,如同得到大赦一般,口中立即称颂:“皇太孙妃圣明!”自然是一番千恩万谢。
胡善祥又看了看众人:“都下去吧,各归各处,今儿晚上都给本妃打起精神来,尽心值守,不容有失!”
“是!”
回到自己的寝殿,慧珠与苏嬷嬷、梅影、落雪等人立即迎上前来,梅影、落雪侍候她更衣,净手、洁面。
慧珠奉上香茶,苏嬷嬷在贵妃榻上放好靠枕,扶着她坐了上去。
靠在榻上,喝了一口热茶,稍稍定了定神。
苏嬷嬷满脸堆笑:“娘娘,听说了吗?那位微主子,出事了!”语气中透着几分幸灾乐祸。
胡善祥把脸一沉:“嬷嬷,本妃累了,你们都下去吧,慧珠留下!”
“是!”苏嬷嬷虽然稍稍有些意外,还是招呼着其她人退了出去。
当室内只剩下慧珠与胡善祥两人的时候。胡善祥盯着慧珠问道:“姐姐,西山的险情,是天灾,还是?”
慧珠面上原本带着三分笑,如今听她如此一问,立时沉了脸:“妹妹说呢?”
胡善祥看着她的神色,心中已全然明白。她轻轻摇了摇头,身子向后一仰躺在榻上半眯着眼睛说道:“姐姐在家时的名字为善图。为何后来入宫却偏偏改了名字?”
慧珠不知道此时此刻,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好据实回道:“太子妃认为‘善图’二字太过直白,在她宫中叫着不太合适,况且当时我们一同分到太子妃宫中的小宫女,都是珠字辈的。太子妃为我们几个重新起名,叫做金珠、银珠、慧珠、丽珠、贤珠、锦珠。就像后来的碧落、碧月,湘汀、梦汀一般。”
胡善祥点了点头:“昔日的六珠,如今出头的,成为有品级的女官,只有姐姐一人?是也不是?”
慧珠听她如此说,更是有些莫名其妙,挨着胡善祥坐在她的榻边:“娘娘,今儿这是怎么了?”
胡善祥叹了口气:“姐姐,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妹妹是怕姐姐这招棋走的太急、太险,反而会输了局势!”
“啊?”慧珠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眼皮乱跳:“娘娘!”
胡善祥唇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本妃现在倒是祈祷上苍能让孙若微平安归来。”
“娘娘?”慧珠顿时愕住了。
胡善祥看着她,眼中神色有些幽怨:“姐姐不会下棋,自然不知道下棋的乐趣。要棋逢对手,于棋盘上杀得你死我活,旁人看着惨烈,而下棋的人乐趣自知。若是为了赢棋,让对手永远消失,那自然也就没了乐趣。现在不同往昔,即使她在府中,本妃也有信心从她身边将殿下的心赢回来。可是如果她死了,姐姐想想,妹妹如何去跟一个死人争呢?”
慧珠仿佛被问倒了,一时竟无言以对。
胡善祥又说:“况且,此时出手实在不是时候。她与殿下久别重逢,正是如胶似漆之时,此时离去,殿下心中记得的自然永远是她的美好。旁人就再也入不得他的眼。我并不要她死,就是想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殿下心中慢慢消失,这样才能对得起我这些年所受的苦。”
“娘娘……”慧珠望着一脸笃定的胡善祥,分明有些恍惚,面前此人还是自己那个天真直爽的小妹吗?
西山断崖内的石穴中。
若微靠在石椅上全身脱力,只觉得头重脚轻晕眩得厉害。
而对面盘腿端然稳坐的大汉,借着石窟内的灯火,仔细打量着若微,眼中还有几分戏谑之意:“小丫头,这就怕了?受伤的还没怎样,你这个医者反而先倒下了?”
若微一脸苦笑,想起刚刚自己大的胆子,用那柄在火上反复烧烤之后去了毒的匕首生生地剜入他的肩头,因为找不准位置有好几刀都白白割了好地方。原本他肩头就有伤,经过自己的处理,更加血肉模糊。中间自己有好几次都扭头呕吐不止,强忍着惊惧与恐慌,才勉强取出钢钉。
而他则从一口黑玉酒瓮中舀出一勺酒,让她拿着倒在伤口之上反复冲洗,紧接着从怀里摸出一瓶金创药让她帮其敷在伤处。若微又从自己的里衣上面扯下一条布帛,为他将伤口包好。完全料理好伤口之后,仿佛她也在生死间游走过一回,全身脱力只觉得身子昏沉沉的不是自己的一样,再无半点气力。
可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哼一声。
若微心中佩服万分,由衷地说道:“大哥!不,大侠!小女子真是万分佩服,这样的巨痛,常人根本无法忍受,你却一声未哼,果真是英雄豪杰!”
“哈哈!”那人浓眉一挑,眼神黑亮如墨,那里面的神情如铁石般坚硬:“些许的小伤算不得什么,只是可恨他们竟然会以这样的手段对付你这样一个弱质女流,若是被我抓住定要活活把他们撕碎!”
若微听了,心中暗暗发冷,是谁呢?居然要置自己于死地?真的是冲自己来的吗?
说不通呀,明明是约了瞻基一道来的。而出门时才知道瞻基要入宫,原本是要放弃此行的,正是自己临时起意这才独自来西山赏雪的。若是谁想要刻意加害自己,这临时布置起来显然是来不及的。
实在是想不明白,不由得幽幽叹起气来。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那大汉忽地问道。
若微浅浅一笑:“小女本家姓孙,名若微,是山东邹平人士。”她稍稍有些犹豫,虽然两人也算共过患难,可是今天的事情蹊跷极了,所以她不敢轻易告诉他自己就是皇太孙朱瞻基府中的嫔妾。
又怕他起疑,忙问道:“侠士如何称呼?”
那人听到若微的名字,分明愣了愣,喃喃重复着:“孙若微?邹平?”
若微点点头:“正是!”
他突然笑了,原本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显得有些冷酷凶悍,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他的笑瞬间变了颜色。他的笑让若微想起‘拈花一笑万山横’,那感觉就像是传说中成吉思汗问鼎中原时的得意与畅快。
只是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丫头,咱们见过面!”他笑着,眼睛久久地凝视着若微。
若微仔细看着他,是觉得有些面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什么时候?”
“罢了,你想不起来不打紧,我记得就好!”他面上涌起些许的柔情,声音也极是和缓:“记住,我叫脱脱不花。”
“脱脱不花?”若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好奇怪的名字。”只是心思微转,立即腾地一下站起身,“你是元人?”
“元人?”脱脱不花又是一阵大笑,只是这笑中带着悲怆与失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是元人,可大元何在?”
“大元何在?”刚刚没有为自己的伤口哼出半声的他,此时竟然眼中含泪,悲恨交加。
大元何在?是的,狂扫欧亚大陆的成吉思汉一手建立的大元皇朝,早已被一代草莽朱元璋推翻,而成吉思汗的子孙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听说在遥远的漠北又重新过起了游牧生活。
若微皱着眉头,心思百转。
不知是刻意安慰还是出于什么心思,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吟着:“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
脱脱不花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眸:“你刚刚念的是什么?”
若微淡然一笑,笑中也含着些许的苦涩:“这是金章宗的诗作。这西山的雪景之所以盛名远播,最初就是因为金章宗的金口玉言。他冬狩至西山看到山峦玉列、峰岭琼联,又见旭日照辉、红霞映雪,眼中一派银装素裹,这山色也倍极壮丽。不由龙心大悦当即便吟出此诗,自此之后‘西山积雪’才渐渐传开。”
“西山积雪?”脱脱不花瞪大着眼睛:“不是西山晴雪吗?”
若微又重新坐下,缓缓说道:“那是元代著名书法家鲜于枢之子鲜于必仁所写的燕京八景词。是他将‘西山积雪’改为‘西山晴雪’。而大明永乐初年翰林院侍讲邹缉又将‘西山晴雪’改为‘西山霁雪’。其实就诗作的美感来讲,‘西山晴雪’无疑最为出色,是点睛之作。可是这一切都始于金章宗的‘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不花大哥,你可明白这诗句的意思?”
脱脱不花眯着眼睛细细品味,面色渐渐缓开:“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不管哪朝哪代,即使是是汉人眼中的外夷蛮寇金章宗,在夺了江山之后心中念及的也是百姓的生计。瑞雪丰年,是啊,只要百姓丰收,社稷才能永固。”
若微笑颜如花:“此其一。还有其二,这里经历三朝数易其名,可不管叫什么,这西山还是西山,雪景依如当年。”
脱脱不花闻听此语,突然重重一拳砸在石炕之上,仿佛恍然顿悟:“得到的并未真正得到,而失去的也不曾真正失去。”
若微看着他神情如此魁梧,语话轩昂又心雄胆大,言谈间更有凌云之势,不由得揣测起他的身份。
脱脱不花见若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上下打量,微微有些不自在,瞪着她说道:“看什么?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
若微低着头,抿着嘴偷偷乐了。
正在此时,远远地听到一阵呼喊声。
“若微!”
“微主子!”
“主子!”
也不知是多少人的呼喊声,在寂静的山中响起阵阵回音。若微腾地站起身走到洞口边,借着水雾的缝隙,似乎看到不远处燃起的火把。
她立即挥着手刚想要开口相应,突然被脱脱不花伸手拽了回来,他一手捂在她的嘴上,一手将她牢牢按在怀里。
若微又惊又窘,瞪着一双大眼睛不停地忽闪着。她想要挣扎,无奈他的臂膀太过有力紧紧地钳着她,使她不能动弹。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对面的火光不见了,四下里又重新恢复了一片黑暗。
他这才松手。
“瞻基!”若微喊了出来,与此同时,委屈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丫头,你莫哭,莫哭呀!”脱脱不花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面对若微的眼泪,看着原本绝色的容颜变得眼泪纵横如梨花带雨一般娇俏可怜,他立时手足无措起来。
若微抽泣着,指着他哭道:“你救了我,我帮你疗伤,你亲口说的咱们两清了。可是刚刚我家里人来寻我,你又为何要阻拦,不让我们相见?”
“你若不哭,我就如实相告!”脱脱不花面色沉静,站在若微面前如同一尊雕像。
若微立即止了哭,眨着眼睛:“你说!”
“这眼泪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快!”脱脱不花哭笑不得,用手指着那些黑玉酒瓮:“你可曾想过,这是哪里?而我又为何知道有此处可以藏身?”
若微摇了摇头。
“你不奇怪吗?”脱脱不花盯着她,眼中神色有些闪烁。
若微嘟着嘴:“这世上的事千奇百怪,每个人做每件事,都会有自己的理由。事不关己,未必要一一问清。知道多了,不是好事。”
“也对!”脱脱不花看着她:“你这样的性子,也难怪连自己的仇家是谁,又为何要追杀于你,都不知晓。”
若微深深叹息着,更是凄楚可怜。
在脱脱不花眼中,这小女子比十年前更加可爱。只是当初的情势,即使自己再喜欢也无可奈何。而今朝似乎大有不同,随即狠了狠心直接说道:“实话告诉你,我是大元皇室后裔,成吉思汗黄金血统的传人,这洞中原是当年行宫镇酒的酒窖,如今,那里面是大元未代皇族子弟们的尸骨!”
“你说的是真是假?”若微用手捂着嘴,扭过头回首看着那些黑玉酒瓮,只觉得万分恐怖,立即转身就向外跑去。
脱脱不花紧走几步,一把将她拦下,若微退无可退,身子抵在石壁之上,瑟瑟发抖。
脱脱不花用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不是我不放你走。刚刚你若是大喊大叫引来那些人,我大元皇族先人们的尸骨必将毁于一旦,那我脱脱不花就成了千古罪人,只有一死以谢先祖。”
第三十二章别离太匆匆
若微怔怔地看着他:“那你此番来到西山,就是为了要将你先人的尸骨运走?”
脱脱不花点了点头:“作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我没有能力匡扶社稷、收复失地,总不能让祖宗的尸骨永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穴中。我一定要将他们迎回漠北,建庙设陵,好让后世的子孙祭奠他们。”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元朝灭宋时的惨烈,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所以对于元人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仇视和反感,而这一整日相处下来,他留给自己的印象,阳刚果敢、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大家风范,怒眉阔宇透着那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尊贵气度,或者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他是谁?或尊贵、或落魄,却依然能在危难间施手相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弱女子。还有剜肉疗伤时显出的硬汉风骨,更着实震撼了她。
“那你?”若微此时也没了主意,如果瞻基知道他是元朝皇室后裔,而这里又埋着元朝皇室的尸骨,作为明朝皇太孙,他必须要如实禀告皇上。如果是那样,脱脱不花的命运又当如何?就算瞻基念在他搭救自己的情面上,放了他。如果日后透露半点风声,自然会成为汉王、赵王他们打击皇太子一脉的有力武器。
所以此事,绝不能让瞻基知道。
可是……
“你别担心!”脱脱不花坐在石炕上,终于有些气力不支:“三日之后,我的手下会来此处与我汇合,到时候,我将这些酒瓮运出京城。你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三日之后?”若微看着这小小的石洞:“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三日?先不说饥寒交迫、体力上难以支撑,就是你的伤口如果不妥善处理恶化起来,那又如何是好?”
脱脱不花不再答话,只用手指了指对面石壁上的石窟,若微走过去一看,里面有几个油纸包,取出来放在石桌上一瞧,居然是些肉干和干粮。
原来此人早已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他的手下,所以早早备下干粮。可是如今他受了伤,还能挨得过去吗?又想到瞻基心中更是惴惴不安,知道自己出了事,瞻基会急成什么样子?还有紫烟、湘汀,想到此处,若微更是坐立不安。
站在洞口翘首以盼,虽然眼前雾气沼沼,抬眼望去外面也是黑漆漆的一片,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你如果实在想走,明日天亮,我可以送你下山!”
“真的?”若微喜出望外。
他不再做声,把头靠在石壁上,眉头紧蹙,仿佛十分痛苦。
若微凑上前去,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初试之后便又惊又急,他烧得滚烫。又为其搭腕诊脉,不由更是大惊失色:“不行,等不到明日了。咱们这就下山先去找家医馆要紧。你所服的药都是止血治伤的良药,可是刚刚定是受了风,再加上那伤口我也未必处理干净,怕是要恶化起来……”
若微搀起脱脱不花的手臂,就要扶他起来。
而他稍一用力,便岿然不动:“没事,这点儿小伤算的了什么!”
“可是,你分明已经发烧了!”若微又急又怕。
“你去外面抓两把雪来帮我敷在额上,一时三刻就能退烧!”
“可是,可是!”若微急的眼中又有泪花闪过,从有记忆时起,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个人,那风淡云清又带着些许不屑的眼神儿仿佛正躲在什么地方偷偷看着她。是的,因为有他在,每一次她都能逢凶化吉,并没有真正去面对什么危险。可是现在,他在哪儿呢?眼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下来。还记得离开南京的那天,当她站在船头回眸远望时,他远远地立于岸边,唇边带笑,像是开玩笑似地随口说了一句:“自此之后,就把我忘了吧。”
她脸上无喜无悲,踌躇了半晌摇了摇头。
“那就留下。”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微风轻拂带起他的一缕发丝,英俊的面容似水含情。
她依旧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话,只是目送着官船一点儿一点儿远去。
在对方的视线中,他和她都渐渐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儿。可是他们彼此却深信不疑,他俊秀的风姿,她娇俏的容颜,在两个人的心里都不会随着距离与时间而真正忘却。
为什么在此时,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竟然会是他,那个许彬?
若微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脱脱不花伸出自己那只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抹,拭去她眼角边的泪滴:“哭什么?”
那神情中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与温和,如父如兄,这让若微恍惚极了,更是珠泪连连。
“别怕,死不了。今日天色太晚,一方面加害于你的人也许就在附近,还有那些恶犬像是服了什么猛药,如狼似虎,大意不得。再说万一碰上你的家人,我们冲突起来,伤了任意一方怕是都会令你为难。明日清晨我就送你下山,再顺便找个医馆疗伤。全都依了你,就别再哭了?”他声音越是柔和,若微就越是心惊,总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有个什么闪失。
若让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些元朝先人的尸骨,真是要吓死。
于是,若微从外面崖壁上捧了两捧雪,用帕子包了敷在他的额上为他去热。
又从石桌上拿起那只铜壶,蹲在池边用池水洗净,接了泉水,放在石灶上,取来火石点了干柴升起火来,如此石洞里立时暖和起来,不一会儿水便烧开了。
若微倒了一碗热水将油纸包中的炒面冲开,端到脱脱不花跟前给他喂了半碗,又塞在嘴里几块肉干。吃了些东西,脱脱不花的面色渐渐有了血色,看起来了也不那么吓人了。
脱脱不花由着若微侍候、摆弄,也许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他始终不再开口。
而与此同时朱瞻基带着五百兵士,自西山脚上仔细搜寻着每一寸的雪地,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然而时间渐渐流失,朱瞻基的心也渐渐冷却。
“若微,你在哪儿?”朱瞻基心中如同万蚁齐噬,痛苦不堪。
身边随侍的人虽然饥寒难忍,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看到一队人马飞驰而来,领头的正是近侍太监小善子。小善子飞身下马,跪在朱瞻基跟前:“殿下,宫里来人传话,说贵妃娘娘崩了。眼看着快四更天了,请殿下早早回去,今日五更还要入宫致哀!”
“什么?”朱瞻基如遇晴空霹雳。贵妃娘娘崩驾,作为皇长孙怎可不去?可是这边若微生死未卜,他又怎么可能忍心弃她不顾?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伤神的事都往一块儿凑。
“殿下!”小善子苦苦相劝:“奴才留下来继续找寻微主子,殿下放心,奴才的心与殿下是连在一起的!”
朱瞻基仰头望着茫茫的夜空,心中激愤难抑,突然大喊一声:“若微!若微!你究竟在哪儿?”
“殿下!”小善子将马牵了过来。
朱瞻基飞身上马:“小善子,你要替本王细细地查找。不要放过一寸一厘,如果此次微主子平安回来,记你头功!重重有赏!”
“是!”小善子再次跪拜,一脸郑重。
眼看朱瞻基带着十几名亲随走远了,府内亲兵佥事武成基这才凑了过来对小善子说道:“金公公,这山上山下咱们都搜遍了。真是连半个人影儿都没有。兵士们又饥又乏,咱们是不是先歇歇,差人去山下买些食物回来,等天亮以后再找寻!”
小善子把眼一瞪:“武大人,武哥哥,你可知道现在咱们找的是谁吗?”
武成基立马就愣住了:“不是府中的一名侍妾,名唤‘若微’吗?”
“呸!”小善子立马啐了一口:“好个没眼力见的,这微主子的名号也是你叫的?实话告诉你吧,这微主子,就是咱们殿下的命。别费话了,快点儿麻利地找吧,如果真的有什么闪失,哎……”
小善子深深叹了口气,目露惋惜之色。
武成基似懂非懂,高高举起火把,带着手下兵士重又开始新一轮的搜寻。
崖洞之中,若微趴在石桌之上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仿佛看到瞻基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山上四处找寻着自己,突然间从不远处冲下两只恶犬,冲着瞻基就嘶咬起来,瞻基力不能敌很快倒在地下,紧接着在雪地中慢慢漾起一团血色,若微大惊,“瞻基!瞻基!”
“醒醒,醒醒!”有人似乎在推着自己,若微猛然惊醒,只觉得冷汗淋淋,一抬眼就对上了脱脱不花关切的目光。
“做噩梦了?”
若微点了点头。
“天亮了!”脱脱不花站在洞中,他身形伟岸气势如虹,在他脸上已经全无重伤之后的憔悴与痛苦,反而有些神采奕奕。
“你好了?”若微立即站起身,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这才发现他的个子实在太高,这样伸手去够还差了一点。
而他仿佛知道若微的心事一般,稍稍屈膝低下了头。
若微伸手在他额上一摸,热度果然退了下去。
“你这身子仿佛如铁打的一般!”若微盯着他,难以置信的神情中透着一丝钦佩。
他大笑着:“草原上长大的雄鹰,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原本是大元皇室的龙子龙孙,从繁华的大都重新回到草原大漠,也难为你了!”若微轻叹着,人都道身为落难皇室,命贵身贱,最是堪怜,凄苦之境不如草芥。于是更有心宽慰,则说道:“随高随低随时过,或短或长莫强求。人的一生境遇如何,我们未必能把握,随遇而安坦然顺受,也就是了!”
脱脱不花紧紧盯着若微,只看她一身华服公子、锦衣男装的打扮,可是任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一位妙龄俏佳人。
自己昨日在山中偶然遇见她以一身红妆锦衣,手持素梅在雪地里飞舞《剑器》。那种美,泌人心脾又震撼非凡,让他不由自主地为她吸引,原来中原的女子并不都是养在深闺含羞娇柔的,也有这样气度卓绝,空灵超群的大家风范。
所以,当眼瞅着她遇到突然而发的险情,脱脱不花脑子一热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想都未想就冲上前去解围。
又在这石穴处一晚,更发现她的许多长处。如今临要分别,原本就生出些许的不舍。听了她的话,脱脱不花更是有感而发:“此话大大的不妥!”
“有何不妥?”若微仰着脸,闪着灵动的眸子回望着他:“你倒说说看!”
“若是随遇而安,坦然顺受,昨日你就该死!”脱脱不花面色沉静,原本刚毅的外表此时更见狰狞:“在草原大漠,要想生存,只有搏杀。靠杀、靠拼才能争出一条生路。我对中原诸事不熟,但是我想这生存之道大体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是真刀真枪血淋淋地搏杀。而你们汉人是遮遮掩掩在暗中较量。但不论是明争还是暗斗,正像你所说的如果只是一味顺受,到头来恐怕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若微听了似信非信,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嗓子里低吼一声,似乎用蒙语骂着什么,脸色微变。
若微更加不明:“你说什么?”
他一把将若微拉进怀中,一手托起她的下颌:“我说,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就把你……”
“把我怎样?”若微瞪着眼睛,丝毫不见退却。
直到那长着浓密胡须的下巴对上自己的嘴,在他眼中看出毫不掩释的时,若微才慌了,她用手紧紧抵着他的胸口:“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能……”
“不能什么?”他笑了,如同寒冰初融:“不能碰你,不能要你?”
“我,我嫁了人的!”若微此时才乱了分寸。
“嫁人?”他笑容不减:“就是你此时肚子里怀了别人的孩子,又与我何干?我若是喜欢你,想要你,那是我的事,别人又能奈我何?”
“什么?”若微大惊:“你,你,你?”
看她花容大变眼中神色是又惊又怕,脱脱不花心中不忍,罢罢罢,自己还有要事要办,怎么能被一个小女子绊住?随即松开了手。
若微脚下不稳,连着退了几步,身子抵在石壁之上,心里呯呯一阵乱跳。
只是刚刚惊魂未定,脱脱不花又欺身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若微吓呆了:“你……”
脱脱不花沉着脸,也不应答,只是抱着她向洞口走去。若微心中这才安稳,这人原来真是面恶心善。从这洞中出去就要涉水趟过前面的水池,他是怕天寒地冻免得自己沾了凉气。想到昨日进洞时,负伤在身的他也是如此相待,又觉得此人心地实在是太过善良。
出了洞,淌过池水,终于重新来到山脚下。他拦了一辆马车,不多时二人便来到城里。
“你家住在哪里?”脱脱不花问。
若微心中暗自为难,如果实言相告,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可是两人患过生死,又蒙他搭救,又怎么忍心骗他?想来想去,计上心来:“我知道城东有家医馆,我先送你去疗伤,然后再回家!”
“不必!”他断然拒绝,态度坚定的没有半点更改的余地。
若微又想了想:“那你预备住在哪里?我若是想去看你要去哪儿找你才好?”
脱脱不花轻哼一声:“送你之后,我就返回山中,等着与我手下汇合。这些你不必管,只说家在何处就是了!”
若微沉吟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在石穴中,你将自己的身份坦诚相告。我也不该有半点儿隐瞒,我家正是东华门内,十王府中的第一家,皇太孙府。”
脱脱不花眼中流露出稍许的柔和,笑而不语。
若微看着他不禁大感意外。
“有什么好奇怪的?看你的气度与穿着,你说你是明朝的公主我都信。如此,你就是那皇太孙的小妃子了?”脱脱不花压低声音问道。
若微面上微红,摇了摇头:“只是皇太孙身边侍候的人。”
“哦?”脱脱不花仿佛有些失望:“你们这个皇太孙,也太没眼力了,这么一个好好的妙人放在身边,居然无名无份的,真真是委屈你了!”
“不怪他!”若微面露急色,想要开口解释,又觉得跟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索性缄口。
马车向东华门内的十王府驶去,不多时便到了皇太孙府外。
正在此时,马车外面响起一阵喧哗。
“去去去,闪到边上去,皇太孙回府!”似乎是府前的侍卫在清场。
赶车的把式立即将马车赶到一旁,若微掀起车帘一看,只见两排亲兵之后,一辆四马披红的辇车停在府门外,从车里下来的正是皇太孙朱瞻基。若微刚待开口要喊,这时候朱瞻基一伸手,从车中扶出的居然是皇太孙妃胡善祥。
若微心中咯噔了一下,自己失踪生死未卜,瞻基昨日在山上找寻了片刻就回府了,如今又和胡善祥同进同出、共乘一车,心中不免有些悲愤难平。
脱脱不花看在眼里,心里已然明白大半,不等若微表态,立即吩咐赶车人:“走,去城东医馆!”
车子绕路,驶向城东。
若微如梦方醒:“我还未下车呢?”
“下车?”脱脱不花扫了她一眼:“你遇险生死未卜,也没见他有多伤心费神,既然他如此轻视于你又不知珍惜,不如跟了我吧!”
“什么?”若微哑然失笑:“不花大哥,你说的什么玩笑话?这样好了,我先陪你去医馆看伤,之后我再回府,如何?”
脱脱不花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有些难以决定。这丫头分明是自己喜欢的,按照他们蒙古人的风俗和性情,真想就此把她劫了去,从此朝朝暮暮守在一处。可是又想到自己在蒙古的处境,北元在漠北分为三部,如今也是纷争不断,将她带去,未必是真的对她好。
可是就此将她放下,又实在有些难以割舍。故此才调头先去医馆,如此也算是能拖一时算一时吧。
城东医馆门前,车子停下,赶车人一掀门帘:“官人,夫人,医馆到了!”
若微心中恨他胡乱瞎叫,想要开口斥责,却已被脱脱不花抱下了车。
那赶车人见状更是认定她们是一对夫妻。
脱脱不花从怀里摸出几枚碎银子,丢给了他。赶车人自然又是一番客套之辞。
刚要进店问诊疗伤,路边飞驰而来一队人马,若微随意地一瞥,竟然愣住了。
马上带队之人,正是小善子,朱瞻基身边最得宠的近侍太监金英。
看到若微,小善子也吓了一跳。他立即翻身下马,连跑带颠地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主子娘娘,我的亲娘祖奶奶,您这一天一夜去哪儿了?殿下都快急疯了,奴才带着王府的亲兵整整在山上找了一夜!”
若微看到他和身后的兵士都显得十分狼狈疲倦,知他所言不虚,这才说道:“昨日遇险承蒙贵人相助这才平安无恙,可是恩公为了救我而受了伤,这才前来医馆疗伤!”
小善子频频点头又朝若微身后望去:“这位恩公现在哪儿?奴才也得拜上一拜,谢他的大恩!”
若微扭脸向身后望去,忽然呆立在当场:“不花大哥?不花大哥?”
谈话间,脱脱不花早已不见踪影。
第三十三章重归逢喜讯
小善子将若微扶上马,亲自牵马缓缓而行,不多时又重新回到皇太孙府。
“快去通禀,微主子找到了!”小善子满面喜色,对守门侍卫喊着。
“是!”侍卫立即跑进去通传。
若微站在府门口,反而有些踌躇。
“主子,主子!”小善子声声轻唤:“可是累了?快些入府,回寝殿休息吧!”
若微点了点头,移步向内走去。
远远的,看着瞻基从里面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湘汀、司棋等人。朱瞻基得了信自然是从内室一路狂奔,然而当他看到佳人悄然立于面前的时候。朱瞻基反倒是停下步子,目光紧紧锁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不容有失。
只见她一身锦袍沾了不少污泥,皱皱巴巴。头上的紫金束发冠早已歪了,头发零乱的披散着,而身上披的正是一件黑色镶金边的男人的披风,脸上是难掩的疲惫与愁容,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浮想联联。
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恨恨说道:“死丫头,跑去哪儿?不知道我牵挂得要命,这一颗心如同在热锅里煮,在炙火上烤……”
仿佛他啰啰嗦嗦还说了许多,可是若微都似乎没听清,只是瞪着略带迷茫的眼神儿望着他,而他的身后陆陆续续赶来很多人。
有穿着大红锦袍的皇太孙妃胡善祥,也有杏黄衣衫的袁媚儿,还有一身素服的曹雪柔,一时之间纷纷扰扰,不胜其烦。若微只是沉浸在朱瞻基的怀里,觉得好温暖、好舒服,仿佛再也不愿抬起头来。
“若微妹妹回来了?回来就好!”胡善祥面上是和煦的笑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朱瞻基轻轻拍了拍怀中的佳人:“微儿,微儿,快回房去,已派人备好香汤,先泡个热水澡,然后就传膳?”
他连拍了两下却不见动静,心中微微惊讶,低头一看不由呆住。原以为她昏了过去,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若微似乎是在他怀里睡着了一般,气息匀称安详。不由又气又笑,也顾不得另外一妃两嫔和府内众多的仆役在场,只好将手托在她的腰上,打横将她抱起。
“想是在冰天雪地遭了罪,竟昏了过去!”朱瞻基似乎是在向谁做着解释:“传徐医正、李良医至迎晖殿侍候!”
“是!”
说罢,他就抱着若微向后面东殿走去。
胡善祥看着朱瞻基怀抱佳人渐行渐远的身形,面上依旧温顺异常,只吩咐着府内的仆从,传医官、备膳食,操持着诸多的体贴举措。
袁媚儿与曹雪柔对视之后,面上微有异样。
迎晖殿内,沐浴换装之后的若微躺在床上,依旧昏昏沉沉的。
朱瞻基拉着她的手坐在榻边,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脸,开口问着:“徐医正、李良医可在外面候着?”
紫烟应着:“是!”
“快宣!”朱瞻基面色微微有些焦虑。
司音在旁开口劝着:“殿下,微主子刚刚沐浴的时候曾低声喃语,说是身上并无大碍,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就好,不用传医正了!微主子说,她自己知道。”
“胡闹!”朱瞻基不由怒道:“还听她的?你们就是平日太过纵容,才会容着她偷偷跑出去,此番若是有个好歹,哪个拿命来抵?”
司音立即伏身下拜。
自湘汀以下,所有的丫头都跪下了。
司棋与司音默默对视一番,心中都有些不服:“要说纵容,还不是殿下纵容的。明明是一大清早,您拉着微主子出去的,人都到了门口,我们哪里敢拦?”
可是事实虽如此,总要拿奴才们出气。
跟在紫烟身后入内的两位太医,看到殿内气氛肃然,也自是打起万分精神不敢丝毫懈怠,来到朱瞻基面前先是躬身行礼又是请安问好。
朱瞻基把手一摆,湘汀放下榻前的纱幔。
徐医正刚刚将悬脉用的金线递了出来,而朱瞻基则说道:“不用这些劳什子!”
说着,便将手中一直攥着的若微的左手递了出来。
“就在本王面前,替令仪把脉吧!”
徐医正微微一愣,这王府内的女眷们往日问诊把脉都是设上重重纱帘,在外室悬线而诊。今儿不仅破天荒入得室内,更得以在主子娘娘的玉腕上搭脉,这倒真是奇了。想来应该是殿下心急如焚,所以才顾不得这许多礼数。
于是轻咳一声:“下官越礼了!”
将小药枕垫在玉腕之下,三指微悬,为她诊脉。
徐医正五旬年纪,为人一向老道,曾在宫中侍候过朱棣。朱瞻基分府之后,朱棣特意将他和得意门生李良医派到太孙府。此二人比起在其他亲王府中供职的医官不仅品级高,更是荣宠有加而且医术的确精湛。
徐医正片刻之后便手指轻抬,起身拱手行礼道:“恭喜殿下,令仪娘娘有喜了!”
“有喜?”朱瞻基仿佛没听明白。
而湘汀与紫烟对视之后,喜不自禁,立即跪倒在地,齐声贺道:“恭喜殿下,恭喜娘娘!”
“有喜!”朱瞻基恍然觉醒,也顾不得众人在场,一把掀开帐子将若微抱在怀里,喃喃低语着:“若微,若微,你快醒醒,咱们有喜了!”
若微睡得昏昏沉沉的,忽然听得外面十分吵闹,所以想也没想伸手就是一掌挥了过去。而这一掌正脆声声拍在朱瞻基的脸上。
众人立即伏下身子,装作不察。
若微睁开眼才看到是瞻基紧紧抱着自己,只是他眼中惊喜难溢还有泪光闪过,不由好生奇怪:“殿下?你怎么了?”
朱瞻基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若微,咱们有孩子了!”
若微“哦”了一声,并不惊讶:“早就知道了。别吵,好困,让我再睡一会儿!”说完,扭头向里侧,又昏昏睡去。
朱瞻基愣了又愣,心道,这个丫头可真是没心没肺,又想到她自小懂医,自然是早早就得了喜讯,可是这丫头也真是可恨,为何不早些告诉自己呢。
一时之间喜怒交加,回首又看着跪在殿中的众人,定了定神儿大声说道:“微主子有喜,阖府同庆,都重重有赏!”
“谢殿下!”众人齐贺。
“殿下,只是!”徐医正抬起头,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朱瞻基立即收了笑容,盯着他问道。
“只是娘娘似乎受了寒气,这胎自脉象上看似乎不太稳……”徐医正把心一横低声回道。
须知这可是皇太孙的头胎,事关太过重大了,又关系着当今皇上四世同堂的美梦,上边更有皇太子、太子妃眼巴巴的等着。就是前几日,皇太孙妃与府内管事慧珠都再三叮嘱。徐医正在宫中久沐风雨,自然心如明镜恐怕这众望所归的喜脉未必就是真正的喜事。
所以万一有个闪失,自己是绝对担当不起的。索性在此时留个伏笔,日后即使有个万一也尽可以归咎于此次她在山上走失,一切源头都可推到这受寒上来。
朱瞻基果然阴沉了脸:“可有凶险?可有法子调息?”
徐医正低下头,仿佛有些踌躇。朱瞻基一再催问,他才又说道:“回殿下,令仪娘娘身子一向康健,虽然此番受了寒,若好好调养应当无恙,微臣这就下去拟方,开些温补的汤药!”
朱瞻基点点头,面上十分恳切:“如此,就有劳了!”
“为殿下分忧,理当如此!”徐医正带着李良医躬身行礼后退下。
折腾了一天一夜,好容易重新回到府中,若微心无旁骛自然睡得十分香甜,这一觉从晌午一直睡到日落西山。
眼看着外面厅里已摆好晚膳,朱瞻基这才声声轻唤,把她叫醒。
若微揉着眼睛,看到朱瞻基眼中神色格外温煦,闪着浓浓的情意,不由伸出手轻抚他的脸庞,口中说道:“殿下,昨儿若微在山上遇险还以为就此命丧西山,往后再也见不到殿下了呢!”
朱瞻基看着她螓首娥眉、巧笑倩兮,说不尽的妩媚动人。心中纵是有千般恼恨,此时也丢到九霄云外,只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咬着。
“哎呦,疼!”若微忙抽回手。
朱瞻基抓着她的手不放,嘴里说道:“你也忒调皮了,昨儿我从宫里回来,眼巴巴地想着去看你。你可倒好,自己跑到西山去了。去就去吧,还弄得如此惊天动地,看着紫烟抱着那件破碎的袍子,生生把我的魂吓没了。当时又急又气,真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若微脸上带着三分笑意,歪着脸看着他。
“恨不得把你找回来,捆在春凳上,重打十几板子!”朱瞻基绷着脸,故作严肃。
“哦!”若微笑意吟吟,连连点头:“那殿下现在还想不想打了?”
朱瞻基又气又笑,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下:“明知故问,自然是见了你的面,什么气都消了,还能真的打你不成?”
“那打板子是打在屁股上,还是打在肚子上?”若微撇了撇嘴:“你现在舍不得打了也不是真的心疼我!”
“什么?”朱瞻基一愣,随即恍然明白:“好个任性的小丫头!我还没罚你。你且说说,为何得了喜讯不早早告诉我?”
若微眼神忽地黯了下来,声音低如蚊蚁:“果真是喜讯吗?”
朱瞻基眉头紧蹙,他将若微搂在怀里:“自然是天大的喜讯。”
“殿下,主子,晚膳摆好了!”湘汀站在下首回话。
若微探着头朝外面看了看,这才惊讶道:“天呢,才睡了一会儿怎么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我还真是饿得紧了。”
湘汀笑道:“主子这一睡,从晌午到现在,好几个时辰,害的咱们殿下连午膳都没用,直说要等主子醒了一起用呢!”
“真的?”若微依偎在朱瞻基怀里娇憨柔美惹人怜惜,朱瞻基此时半步也不愿离她左右,只对湘汀吩咐着:“你们主子刚睡醒,今儿就不在厅里用膳了。挑些爽口的小菜和羹汤,端进来,就在这屋里的暖炕上摆上一小桌,本王陪她在屋里吃就好!”
“是!”湘汀抿着嘴忍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外屋走去。不多时,丫头们就在窗根底下的暖炕上抬了一张紫檀掐金丝的小炕桌,上面摆着八个小碟,四个汤盅,还有几道米糕及各式面食。
瞻基扶着若微起身挪到炕上,又给她披上一件雪绒的短袄。
两人坐在炕上,司棋递上包金的红木香竹筷子。
司音掀起盖碗,逐一介绍:“主子,今儿的汤品是燕窝冬笋烧鸭子汤,最是温补的。主子先喝口汤,润润嗓子!”
若微接过碗来浅浅地喝了一口,抬眼四下里看了看,心中不由起疑:“怎么不见紫烟?”
瞻基面上微微有变,用小勺舀起一个酒糟鸽子蛋递给若微:“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若微还要再问,瞻基沉了脸:“好好用膳,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若微从来没见瞻基如此严肃过,于是这才闭上嘴,闷头用膳。从昨日到今晚,整整两天没怎么正经吃东西,如今自然胃口大开,先喝了一碗燕窝冬笋烧鸭子汤,然后就着一小碗紫米和上等的绿竹贡米蒸在一起的双色拼饭,什么五香鸡丝,鲫鱼炖豆腐,狍子溜蹄筋和山药南瓜盅等等,每个菜都吃了不少。
朱瞻基虽然也是好几餐都没有正经进食,然而此时心中兴奋异常,自然也不觉得饿。只是不时地帮她夹菜、添汤,看着她吃的舒畅,心情大好面上极为明朗。
朱瞻基十九岁成婚,不仅在皇室,就是民间已属晚婚之列,更何况成亲以后三年间,一直未与府内妃妾圆房,直至今日到了二十二岁才有了子息,这欢喜自然是非比寻常。
若微把筷子一放,朱瞻基从司棋手中接过热手巾递给她:“可是吃好了?”
若微点点头:“嗯,快撑死了!”
朱瞻基不由啧道:“大喜的日子,说话也不知避讳!”
谁知若微拉起他的衣袖,撒娇道:“我吃饱了,快把紫烟还给我!”
“紫烟……”朱瞻基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却。
看他神色有变,若微更是焦急,把脸一扭,转向了在下首站立的湘汀:“湘汀,紫烟呢?”
湘汀看了看朱瞻基,吞吞吐吐道:“紫烟回来以后,又惊又吓,病了……”
“病了?我去看看!”若微立即起身下炕,司音赶紧上前拿起脚凳上的那双鹿皮软底小靴子帮她套上。
朱瞻基伸手将她拉住:“已经叫医官看了,天晚了,才刚吃过饭暖和了些,就别忙着出去了!”
“她这病是因我而起,我自然要去看看!”若微站起身,拉着湘汀问道:“在西厢房还是在东厢房,快带我去瞅瞅!”
“主子!”湘汀拗不过她,又拿眼偷偷看了看朱瞻基,正在此时,外面有人回话:“皇太孙妃到!”
若微这才定了定神,立即起身与朱瞻基一起走到外屋。刚巧胡善祥带着慧珠从外面进来。
“若微给娘娘请安!”若微欠身行礼。
胡善祥立即相迎,扶着若微笑道:“妹妹大喜,姐姐在这儿恭贺了!”
说完,又转向朱瞻基深深一拜:“臣妾恭贺殿下!”
朱瞻基微微颌首,指了指厅内的坐椅:“都坐下说话!”
于是,朱瞻基坐在主位。
胡善祥居左,若微却没有落座,只是吩咐司音司棋赶紧上茶。
若微从司音手中接过茶碗,亲手奉给胡善祥:“请娘娘恕若微一时糊涂,玩心太重。独自去西山赏雪遇到险情误了归期,让殿下和娘娘担心,实在是若微的不是。”
胡善祥接过茶碗,置于案上,淡然说道:“此事,原是妹妹的不是。莫说是堂堂皇太孙府的令仪娘娘,就是小门小户家的女眷,也不能私自出府游玩。此次虽说是虚惊一场。可是,若真出了事情,父王、母妃面前,皇祖驾前,该让姐姐我如何回话?我又如何担待得起?”
她说着说着,两行急泪竟然滚落下来。
若微深知自己这次闯祸不小,原本就做好了认打认罚的准备,所以一味的恭顺,只垂手立于一旁聆听教诲也不辩解。
朱瞻基虽有心相帮,又觉得于大面上自己似乎也不能太过偏袒若微,好在有惊无险。若微既然平安归来,让胡妃教训几句也是应该的,所以面色沉静坐在上首如如不动。
胡善祥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拭去眼边泪水,稍顿之后才又说道:“妹妹如此行事,原本该罚。只是如今有了身孕,便是我们太孙府中第一功臣,这自然是不能罚的。可是咱们府中上下几百口子人,遇事必要有规矩。所以,姐姐自作主张,罚了你身边的丫头,也好给府中下人立个规矩。这得脸的奴才深得主子宠信,就该事事规劝提点主子,怎么可以听之任之,陷主子于危境之中。况且主子失踪,而她自己却平安无恙,实在是太过可恨。所以本妃不得不出面教训,这份苦心,还望妹妹不要介意。”
什么?罚了我身边的丫头?若微立时明白过来,是紫烟。她连忙抬眼看了看朱瞻基,他眼中尽是安抚之色。原来如此。是紫烟成了替罪羊。也不知胡妃口中说的罚,是怎样的罚法?若微心中立时七上八下,可是又只能强忍着。
第三十四章凭空遭构陷
“娘娘所言所行,都是为了大局,为了殿下。若微只有感激。此次真是若微错了,娘娘怎样罚,若微都无半点怨言,只是紫烟……”若微垂下头,刻意让自己更加顺从,只是她还是想为紫烟求情。
“好了,妹妹要说的话,姐姐都明白。紫烟是妹妹身边最亲近的人,不过是小惩大戒,打了二十板子,发配到浆洗房劳作,让她得了教训,过些日子再送回来!”胡善祥面上微微含笑,仿佛所谈的不过是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若微听了,不由心惊肉跳。二十板子,在这隆冬时节,紫烟昨儿又在山里受了惊吓,原本就着了风寒,如今挨了二十板子,再发到天天都要沾冷水的浆洗房,那还有活命?原本还想刻意忍着,此时再也顾不得,扑通一声跪在胡善祥面前。
不仅是胡善祥,就是朱瞻基也是一惊。
朱瞻基刚要起身相扶,胡善祥却抢在头里双手扶在若微手臂之上:“妹妹这是何意?”
若微抬眼望着她:“若微已然认错,千错万错,错在我一人,不关紫烟的事。娘娘罚也罚过了,就请高抬贵手,将她遣回。否则重伤之下,再去浆水房劳作,这不是生生要她的性命吗?”
胡善祥面上神色微微僵硬,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泪水又在眼中打圈,苦笑着看着朱瞻基,喃喃低语:“殿下,您说,臣妾该如何是好?一片苦心又是枉作小人了吗?”
朱瞻基此时也不好替若微讲情,胡善祥在此前,确实问过他的意思,一来当时若微没有半点儿消息,朱瞻基心中又气又恨,也没心思管这些事。又想到此事动静如此之大,不可能不传到宫里。如果让母妃知道了恐怕对若微又是一番埋怨,所以牺牲紫烟,治她一个撺掇主子惹事遇险的罪名,也好堵了母妃的嘴,这才从了胡善祥所请。
而如今若微平安归来,小睡之后一睁眼便问起紫烟。原本还想着拖上几日,想不到胡善祥又来夜访,心中怪她多事,可是看她面上凄苦,又想到她是府中的女主人,统辖众人,也须得如此。
于是狠了狠心吩咐左右侍女道:“愣着做什么?快把你们主子扶起来!”
司音与司棋立即将若微扶起,若微抬眼看着朱瞻基,此时才明白,原来紫烟的事,他一早就知道。
“娘娘!”慧珠也将胡善祥扶了起来。
胡善祥重新落坐。
此时,外面又有人通传,袁媚儿与曹雪柔姗姗入内。与朱瞻基、胡善祥分别见礼后,各自落座。
袁媚儿挨着若微坐着,拉过她的手,似怨似啧道:“孙姐姐好莽撞的性子,昨儿这一出,可把咱们都给急坏了。听说是遇到恶犬了?姐姐可伤到哪里没有?”
说着便挽起她的袖子,又上下打量着。
若微忙说道:“没什么要紧的,当时抱着头,只顾在雪地里滚着,就是腿上有些淤青,并无大碍!”
“姐姐真是福大命大。不过昨儿的事,也真透着古怪。这西山乃是咱们的皇家林苑,那恶犬也该是专人伺养的护林犬,怎么可能会突然行凶呢?”袁媚儿一脸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