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凤楼龙阁珠翠绕

第三卷

凤楼龙阁珠翠绕

第二十一章金殿仰圣颜

永乐十八年腊月初八。

若微早早起床,在迎晖殿内的小厨房里,精心熬着八宝粥。

这腊八粥原是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豇豆去皮后放在一起煮成粥。而若微则又添了麦仁、黑米,还特意放了白果、莲子、桂圆又配以蜜饯,这样煮出来的粥不仅香甜可口还极为养生。

当她笑意盈盈端着粥走进内室的时候,才发现朱瞻基早就梳洗完毕正端坐在饭桌前,他似笑非笑:“快把好东西献上来吧!”

若微大呼无趣:“原想给你端到床头的,想不到你起的这样早!”

紫烟则笑道:“主子的心意殿下早就领了,刚刚在门口驻足观望了好一会儿,见你进了门,才刚坐下的!”

“快尝尝,这是我第一次煮的腊八粥!”若微仿佛献宝一样,将粥碗递到瞻基面前。

瞻基看着她,又求助似地看了看立于一旁的司音。司音立即笑了,她转身出去不多时则奉上一柄勺子。若微愣了愣,面上一红,眼巴巴地等着瞻基评价。

“嗯,好香!”瞻基还未开口品尝,即大加赞赏。

“真的好吃?”若微眨着一双美目,似是不信。

“真的!”瞻基频频点头,不一会儿,一碗粥就吃完了。

“那好,紫烟,你去把我煮的粥给咱们殿里的人都盛上一碗,谢谢她们平日对我的照顾!”此语一出,迎晖殿内众人面上皆是一团喜气,纷纷上前又是一番相谢。

瞻基拉着若微的手,眼中含笑:“如今是越发贤惠了!”

若微撇了撇嘴:“殿下喝了我的粥,就要给我讲讲这腊八粥的来历!”

“这……”瞻基笑了:“这有何难?据传是印度的佛祖,成佛之前,在……”

“不是这个!”若微笑了:“说本朝的!”

“本朝的?”瞻基一脸糊涂。

“我听说是太祖皇上,小时候家里很穷,给地主放羊,经常食不果腹。有一天他发现一个老鼠洞,想抓老鼠烤熟充饥,就开始挖鼠洞。挖到深入,发现里面有老鼠的存粮大米、豆子、玉米等,于是就把它们放在锅里熬成粥,吃起来感觉香甜无比。后来太祖率领群雄揭竿而起,得了天下、做了皇帝,吃厌了宫里的山珍海味,在腊八这天猛然间想起以前曾吃过的粥,便命御厨将五谷杂粮煮在一起做粥,果然十分好吃,这才命名为‘腊八粥’。是真的吗?”若微仰着脸,望着瞻基,仿佛一心想求证似的。

瞻基不置可否,只在她脸上轻轻一拍:“淘气,快些梳洗更衣,一会儿要去宫里饮宴,可要小心行事!”

“是!殿下”若微喜滋滋地应下,立即去内堂更衣梳洗。

巍峨庄严的乾清宫正中摆着天子的金龙大宴桌,东侧面朝西摆着皇后的金龙宴桌。虽然仁孝皇后徐皇后早就仙逝了,但是在这迁入紫禁城新宫内的第一次宴会上,永乐帝朱棣特意给徐皇后单独备下一桌,是追思还是作态,自是无人能晓。

然后是东西一字排开的是内廷主位宴桌。西边头桌:是贵妃,二桌惠妃、淑妃,三桌顺妃、德妃;四桌是丽妃、贤妃,再往后就是婕妤和昭容、昭仪、美人等位分。而东边二桌,则是太子妃与太子侧妃。东边三桌起是皇太孙妃并太孙诸嫔。四桌以后是诸亲王、郡王府的女眷。

另设陪宴者,即有封诰的夫人,若干桌。

到此时才会真正明白在这后宫之中,一切的主宰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天子。其余的,既使是太子也只能在外廷宴请群臣诸王。

只有朱瞻基,虽已过了弱冠之年,原本也该避嫌,可是得天子隆宠,也得以在内廷侍宴。

此时,朱瞻基左侧主位,坐的是胡善祥。原本按照位分,他右侧应该是袁媚儿和曹雪柔两位侧妃,若微入府最晚,位分最低,该坐在下首。可是从一入宫门时起,朱瞻基的手就紧紧拉着若微,仿佛她随时可能会消失一般。

直到入座之时,还执意拉着若微坐在自己右侧。若微自小长在深宫,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不仅坐次,就是杯碗羹匙,都透着森严的级别与身份,所以她微微有些忐忑,偷偷看了眼瞻基,瞻基则回以一个安慰的眼神儿。

坐在下首的袁媚儿突然响起一阵咯咯的银铃般的笑声。

“媚儿在笑什么?”胡善祥举止大方,面上一派端庄贤静。看得出来,今儿她是精心妆扮过的。身上穿的是只有皇太孙正妃才能独享的大红色霞帔广袖对襟翟衣,头上是七翠二凤双博鬓冠,这样的按品正妆,让她显得风华绰约,端庄得体中又透着温文尔雅。朱瞻基的眸子微微一扫,与她在不经意间对视一眼,她的脸不由唰的一下便红了如同飞霞流云。朱瞻基看了,心中不免有些怜惜。

白白担了三年正妃的名号,却至今没有与自己圆房。即使如此,还要在人前人后保持着一份淡定与得体。以前若微在宫外,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怎样才能赢回若微。对于胡善祥,不仅是疏忽,更有着隐隐的恨意。因为正是她的突然出现,才会挤走了从小跟自己青梅竹马的若微。然而如今,若微回来了,两人夜夜缠绵,享受着鱼水交欢的幸事,才知道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滋味是何等的难挨。想到此,便对她生出丝丝的怜惜与好感。如今放眼望去,不仅是胡善祥,就是温柔如水的恭仪曹雪柔,娇媚艳丽的敬仪袁媚儿,似乎都鲜活起来,看在眼里,也分外赏心悦目。

袁媚儿娇笑连连,微一侧首,拉起若微的纤纤玉指,这才说道:“刚刚媚儿是在笑,从一进宫门开始,咱们殿下的手就始终牵着孙令仪的手不放。媚儿不由在想,莫非是孙令仪的手里藏着什么宝贝,咱们殿下怕人抢了去不成?”

此语一出,朱瞻基脸上微有些窘意,不由轻“咳”一声,只把眼眸转向若微。

若微脸上也浮起淡淡的笑容,被袁媚儿拉着的一只手握也不是,抽也不是,只得说道:“袁敬仪的手玉如凝脂,柔弱无骨,才真真是一宝呢!”

“真的吗?”袁媚儿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仰着青春四溢的笑颜索性伸了另一只手递给瞻基:“殿下说是,才是真的!”

朱瞻基看她一派天真、娇艳可人,原本就生得肤如白雪,又常常喜欢穿一身桔色的衣裙,更显得媚态横生,玉容晶莹。

看她隔着桌子娇憨十足地伸出的一只玉手,小嘴俏生生地撅起,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这才伸出手在她手上轻轻一握,随说道:“果然凝华似脂,既然如此宝贝,就好生藏着!”

袁媚儿立即喜上眉梢,含羞带怯地将手伸了回来,悄悄缩进衣袖。

那神情任谁看了,都不免又喜欢又心疼。

只是轻轻握一下她的手,就能如此欢天喜地。那一瞬间,不止是瞻基,就是若微心中都涌起一丝歉意。

想她们三人都是二八年华初入宫闱,原本得配龙孙满心欢喜,却怎奈一腔柔情遇寒冰,夜夜独居,就连这样想一仰朱瞻基的欢颜都是痴心妄念。

桌上几人一时之间,心思各异,寂寂无声。

未时一刻,乾清宫两廊下奏起中和韶乐。

众妃嫔女眷立即起身垂首而立,静等着永乐大帝朱棣御殿升座。

圣上升座之后,司礼太监口称:“坐”

众妃嫔眷才纷纷落座,筵宴正式开始。

先进菜品,六热四凉十道菜品。上菜的顺序先是皇上的金龙大宴桌,然后是皇后宴桌。再接下来是太子妃的头桌、皇太孙的宴桌。接下来才是内庭主位桌。这盛菜的器皿也很有讲究,各桌按所属份位,上菜时使用的是不同花色与质地的碗碟盘勺。

菜上齐了,就是进献八宝粥。这粥是在午门外所置的四口两米阔的大锅中熬成的第二锅八宝粥。每逢节令,在皇宫的午门外的广场上,都会有在京的中下级官员在此参拜同时获得天子的赐食与封赏。腊八节,为了表示与民同庆。会在广场上支四口大锅,第一锅敬神,第二锅敬天子及后宫嫔妃,第三锅则分赏百官,第四锅则赐给百姓。

以前类似的节日宴席,在南京的皇宫之中也曾办过,只是规模要小很多,也没有这么多的规矩。这次是朝廷北迁以后的第一次大聚会,朱棣特意颁了恩旨要热闹、要气派。所以前前后后,御膳房与司礼监忙了个底朝天,团团转。

在整个宴会之间,也有得脸的后宫主位们,为皇上敬献自己精心熬制的粥品,只是这些都只是图个热闹,摆在金龙大宴桌上,皇上领了心意,可以打赏,可以称赞,但是并不服食。

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向下望去,整个大殿之内花团锦簇,莺歌燕语好不热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朱棣此时心情大好。目光扫过面前的金龙大宴桌,突然眼光一闪,伸手指了指桌子上不起眼处的一只双耳碧玉碗。

司礼监黄俨何等机警,立即弓着身子从桌上端起,双手捧着呈到朱棣面前。

这碗粥看起来格外与众不同,朱棣先是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近前一看,只见红豆、白果的簇拥之中,居然有一个活灵活现的小狮子。

“这是什么?”朱棣兴致大起。

黄俨立即拿一柄金勺轻轻舀起。

朱棣凑过去仔细一看,居然就是一只小狮子。

这小狮子好像是用好几种果子做成的。

朱棣感觉十分有趣,于是把目光转向殿内。

黄俨立即朗声唱念:“肃,刚刚哪位主子是以双耳碧玉碗进献的粥?”

此语一出,众妃纷纷低声相询,也不知这位献的粥是中了陛下之意,还是惹恼了天子。

半晌过后,并无人应答。

黄俨再次开口,这时皇太孙朱瞻基站起身,胡善祥与若微等人均是一惊。朱瞻基面上微微含笑,拿眼盯了一下若微,示意她乖乖听话。随后才牵起她的手缓缓走入殿中,来到金龙大宴桌朱棣的驾前,双双跪下。

若微脸上有些茫然,心里又似乎闪过些断断续续的思绪,仿佛似懂非懂,只低低垂首。

“皇爷爷,这是若微的一点儿心意!”朱瞻基声音不大,却如春雷一般,把殿内所有的人都惊到了。

“哦!”朱棣抚须而视,看着面前下跪的若微。

皇太孙的令仪,是从三品。品级虽然不低,但是在后宫之中,在贵妃与各宫主位、皇族正妃的面前,她只能算是末等宫妃。所以不能着红,就是绯红也有些逾越。今日,她穿了件香色的宫装,梳了一个简单的流云发髻,头上也没有几翠几凤的双博鬓冠,连金钗都没有戴,只在发髻左边戴了支蓝宝石蜻蜓头花,右边戴了一支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的珠饰,身上也无金丝银线织就的五彩玉带缠绕,只系了一个绣着翠贴莲篷金销藕叶的小香囊。

可即使这样,也难掩她生来的婀娜多姿与绝世妩媚,那微微一垂首的柔美堪称幽雅至极,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淡淡地吐露着冷香。

“若微!”朱棣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又看了看面前那个一脸春风的孙子瞻基。金冠紫袍,锦裾玉带,气概潇洒,神采逼人。此时他定是心中隐隐得意,以为是他的抗争才逼天子改变初衷,又将若微重新给了他。却不知若微一事,真正让他回心转意的,正是那个胶东十全才女董素素。

如今乾清宫里西暖阁的墙上还悬着那两只风筝,一只是昔日自己夜听心曲的画面,而另外一只就是他命人放在宫门口的白面风筝,她真的在上面留下了手记,只是一句诗而已,并没有跟随守护在此的马云入宫见他。她只说,已为人妻、人母,岂能背夫另与其他男子私会?只是企求他可以成全女儿的青梅之恋。

拿着那个写着“稚子无垢,青梅绝恋”的风筝,他惶惶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才在朝廷北迁的最后一刻松了口,让若微与瞻基团聚。

想到此,朱棣面色微微有些发暗,盯着孙若微说道:“这粥是你献的?”

若微抬起头,只觉得瞻基轻轻在她手上按了一下,心里明白这正是他的所为,也许是为了自己重新回到宫中获得朱棣的认可与宫中上下的尊重而出的一招棋。如今自己也只有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她清声回道:“是皇太孙府众人贺皇上喜迁新宫的寸心!”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回答。

瞻基微微一愣,坐在东二桌的胡善祥与袁、曹二嫔也微微有些诧异。

只有若微心中明白,瞻基虽是一片好意,然而自己此时身份比起几年前出入宫中的时候还要尴尬。如果眼下她将功劳独揽在身上,在太子妃眼里就是不贤,而其他人眼中,恃宠越礼的痕迹又太过明显,所以只能如此说辞。

“你到说说看,这粥里怎么弄了这么一个东西?”朱棣似乎有些明白而面上仍然僵着。

若微抬眼一看,心里便明白了这自是瞻基与紫烟做下的好事。

于是只好说道:“回皇上,这是用五种果子做成的果狮。用剔去枣核烤干的脆枣作为狮身,以整个的核桃仁作为狮头,桃仁作为狮脚,甜杏仁用来作狮子的尾巴,以蜂蜜粘在一起,放在八宝粥里煮成的。狮子乃百兽之王,以它煮成此粥,意为兽王领五谷百果为皇上朝贺!这百果与五谷是府内两位侧妃所选,这粥是皇太孙妃所熬,果狮是殿下的主意,借若微之手粘成的,所以这小小的一碗粥,聚着皇太孙府上上下下对皇上的一片诚心。”

“啊,果子做成的狮子?”

“这听起来怪有意思的!”

朱棣听了,也自然心花怒放,想绷着脸说教一番,看着她水灵灵娇俏俏的丽颜,又狠不下心,这才说道:“这心意嘛,倒是不错!”

说着便拿起勺子舀起那个果狮,一口吞下,大快朵颐。黄俨在边上看了,也有些目瞪口呆,皇上看来真是龙心大悦,连这银针验试的程序都免了,这就直接入口了。

众人见了,也皆是笑语连连,又不免一番称颂。

此时,朱棣又问:“好了,你们的心意朕领了,如今也随了你们的心愿。让你跟在瞻基身边,就要好好的严守妇德,服侍好瞻基,知道吗?”

若微连忙垂首:“是,谢皇上!”

“嗯?”朱棣眉头微微皱起:“怎么听来有些别扭!”

若微一愣,瞻基立即用手轻轻捅了一下她:“是皇爷爷!”

若微这才恍然明白,再次下拜:“谢皇爷爷!”

朱棣看着面前的这对璧人,终于放下芥蒂,频频点头。一时兴起,又是一番赏赐。若微与瞻基再次叩谢之后,才重新归坐。

第三进就是酒馔。由大内太监总管马云向皇帝进酒。皇帝饮后,才送皇后及内庭主位酒水。

当各桌各位的酒都斟好之后,总管太监则跪进:“万岁爷酒”。

此杯,朱棣一饮而尽。

然后是敬皇后酒,由王贵妃带着众妃嫔冲着皇后的宴桌,行礼、进酒、然后同饮。

最后是进果桌,就是各种精致的点心、果脯、蜜饯等。

同样是先呈进皇帝,再送皇后、皇太子妃、皇太孙妃及各妃嫔主位等。

重新回到本桌的若微与瞻基相视一眼,报以会心一笑,只是若微的笑容中透着一丝嗔怪,而瞻基则是有些得意洋洋。

此时,胡善祥手执酒杯冲若微举起:“刚刚殿上一席话,若微妹妹处处维护,为我们姐妹全了面子。本妃代雪柔和媚儿,以此酒敬妹妹。还望以后,我们能像那五果一样,牢牢粘在一处,同心同德服侍殿下!”

若微心中一暖,听她如此一说,往事如同烟雾一般散去,也举起酒杯:“若微初入府中,年轻不懂事,如果有越礼之处,还请太孙妃和两位姐姐海涵!”

此时,袁媚儿与曹雪柔也举起了杯中酒。

朱瞻基看着她们几人和和气气,心中更是畅快无比,喜不自禁。

不多时,礼乐又复,此时则为宴毕的意思,皇帝离座。乐起,后妃出座跪送皇帝还宫后,才各回住处。

第二十二章躬身聆慈训

太子所居的端本宫设在紫禁城东部东华门内。

与南京城中的太子宫相较,这里更加恢弘大气,处处透着森严与尊贵。

御宴结束之后,太子妃差人命皇太孙并太孙妃及三位太孙嫔前往太子宫候见。

跟在皇太孙与胡善祥身后进入太子宫的东殿,抬眼一看,殿中设着剔红夔龙捧寿纹宝座,这宝座通体雕着剔红花纹,靠背是透雕夔龙捧寿纹,无论靠背、扶手还是座面、腿牙之上均雕刻缠枝花纹,枝叶满布,比起昔日南京城中太子宫的宝座更加精巧。

正在偷偷打量之时,皇太子妃从东暖阁里走了出来,手轻轻地搭在一个小宫女的肩上,今时今日的她,举手投足间透着国母的气度与风范。

小宫女扶着她坐在宝座之上,另有两名小太监在殿内摆下几个拜垫。

若微抬眼看了,正中一个黄色的拜垫,左后寸余相邻的地方又摆了一个同样颜色的。

而在这两个垫子后面又并排摆了三个桔色绣着荷叶莲花的略小些的垫子。

朱瞻基与胡善祥分别站在前排,袁媚儿与曹雪柔略一谦让,袁媚儿居左,曹雪柔在中间,而若微则无从选择的站在最下首。

“儿臣给母妃请安!”朱瞻基心中虽然稍稍有些意外,以往来母妃宫中请安,何曾真的如此大礼参拜过?但是既然宫女太监们摆好垫子,母妃又是一身皇太子妃的礼服端然稳坐在宝座之上,他也只得带领着一妃三嫔,依礼而拜,做足规矩。

“臣妾给母妃请安!”胡善祥与袁媚儿、曹雪柔、若微均纷纷跪下。

太子妃张妍坐在上面,目光掠过瞻基、掠过胡善祥,终于落在了若微的身上,这孩子真是与宫中有缘吗?想不到她居然回来了。

张妍不露声色,并没有像往日那样立即就让他们平身,而是缓缓说道:“今日在圣驾面前,你们能一团和气,彼此亲近。母妃看在眼里,也着实替你们高兴,故特意召你们过来,就是要略加提点!”

“儿臣请母妃教诲!”朱瞻基似乎知道母妃要讲些什么,尽管如此面上还是一派恭敬。

张妍的声音和缓而轻柔,目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掠在胡善祥的脸上,盯着她的眼眸,面色更加和煦:“善祥掌太孙府三年,处里府内事务,一向有法有度,本宫心中是有数的。如今若微入府,这太孙府更热闹了。你们三人要好好侍候殿下,襄助善祥,安乐度日。万不可争风吃醋,徒增事端。须知圣上对你们寄望颇深,莫要让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张妍的话不多,但是句句都如同警钟,分别敲打着众人,一样的话,每个人听来又各有不同。

胡善祥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暖流,看来这三年的委屈没有白受,姐姐也一定在皇太子妃面前为自己说尽了好话。太子妃在今天,在皇太孙与三嫔面前这样替自己说话,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荣宠和疼惜。所以她微微有些哽咽,连忙伏身再拜,开口说道:“母妃的嘉许,善祥实在惶恐,只是善祥无德无能,实在是有负母妃的厚望!”

张妍看她眼中忍着泪,回话也有几分艰难,自知是碰到了她的痛处,心中暗暗叹息,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儿子朱瞻基。

朱瞻基感觉到自己母妃的目光,透着三分责怪与七分问询,也立即说道:“母妃放心,善祥大度稳重,而若微与媚儿、雪柔也都是知进退、守分寸的,往后自然是和睦相处,一团和气。”

“哦?”张妍似乎淡淡地笑了:“好了,本宫也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众人行礼后刚待退出,张妍又吩咐着:“瞻基和善祥留下!”

若微心里一惊,此次入宫,原本希望能有机会拜见太子妃,将往日存于心中的芥蒂想办法解开,不管怨也罢、恨也罢,她终究是自己的婆婆,况且又是未来的皇后,不能得罪。可是从始至终,她待自己一直是冷冷的,盯着自己的眼神儿似乎还比不上看媚儿和雪柔的温和。如今又把瞻基与胡善祥留下,心里不免更是有些忐忑。

三人静静地站在宫门外,袁媚儿一手拉着曹雪柔一手挽着孙若微。

袁媚儿脸上透着一丝顽皮:“两位姐姐猜猜,母妃把殿下和太孙妃留下,会说些什么体己话?”

若微只是摇了摇头,而曹雪柔则伸手在袁媚儿脸上一抚:“好个伶俐的媚儿,你这样问,莫非是你知道了?”

袁媚儿一脸得意,眼睛瞄着宫门,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猜呀,说不定今儿就是个好日子,母妃是催着咱们殿下跟太孙妃圆房呢!”

若微听她如此一说,心里立即扑通起来。

而曹雪柔则是羞红了脸,用手轻轻拍着袁媚儿:“羞也不羞,这样的话也说的出口,莫不是你自己等不及了,今儿是胡姐姐,明儿就想着轮到自己了?”

“曹姐姐,你好坏!”袁媚儿伸出纤纤素手,探到曹雪柔怀里挠着,曹雪柔最是怕痒,立即笑着闪开,她们两人一个追,一个闪,衣带飘飘,在冬日午后阳光的映衬下,美得让人晕眩。

就在此时,朱瞻基在前,胡善祥在后,从殿中走了出来。曹雪柔背冲着她们,正步步后退,一个不小心身子一歪险些摔倒,朱瞻基伸手一接,于是,曹雪柔不偏不倚被他抱了个满怀。

曹雪柔的美与众不同,不娇不艳,出尘脱俗,如同春晓之花。瞻基看着怀中的她,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红霞,怔怔地倚在自己的胸前,满脸的娇羞与似水的柔情,一副心醉崇拜的俏模样,此时的朱瞻基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被其融化。

两个人似乎都有些意外,同在府中三年,所见不过数面,神女虽然有情,可惜襄王无意。如今偶然撞在一起,都有些隐隐的燥动浮在心中。

正在恍惚之时,胡善祥上前几步,凑了过来,一脸关切地问着:“雪柔妹妹,有没有扭到哪里?快走几步试试看!”

一语才惊醒了梦中人,瞻基双手一松,曹雪柔绵软的身子如同弱柳一般轻晃着,还好胡善祥与袁媚儿一齐上前将她扶住。

曹雪柔低垂着头,再也不肯抬起,只说了一句:“无恙。”就躲在众人的身后。

瞻基看了一眼若微,眼神中闪过一丝怅然,那神情让若微心里惊慌极了,可是她又不能表现出来。

这一次,瞻基没有去牵她的手,而是回首向身后的胡善祥微微示意,随即迈步向外走去。胡善祥又惊又喜紧紧跟上,就在他的左侧只半步之遥,这样在众人看了,都道是皇太孙与太孙妃并肩而行。

袁媚儿扶着曹雪柔也缓缓跟上,若微在这一刻才发现,宫中妻妾争宠的生活,她已经无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清晨入宫时,瞻基始终牵着她的手,那一刻她只觉得很安心。却不能体会胡善祥与袁媚儿、曹雪柔心中的酸楚与妒意。而返回之时,瞻基与胡善祥的并肩而行,硬生生的在若微心里扎了一下。是的,她是正妃,如今是皇太孙妃,日后是皇太子妃,有朝一日,还会是那掌管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

只有她,才能在人前与他并肩前行、并驾而列。

自己呢?

不是嫉妒,不是吃醋,若微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她不能这样小气,瞻基对她,始终是独一无二的。

在宫中,这一切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要大度,要豁达。

于是她仰起头,在脸上努力呈现出迷人的微笑,也跟在他们的身后,亦步亦趋。

车驾在府门前停下,门口的小太监高唱:“皇太孙、太孙妃回府!”

于是早早在此侍立的丫鬟、太监们纷纷行礼请安。

朱瞻基挥了挥手,对着众人说道:“都回去各自休息吧!”

“是!”胡善祥微微颌首,在侍女、太监的簇拥下最先离去,接着袁媚儿与曹雪柔也各自离开。

大门口就剩下若微与朱瞻基。

“主子!”司音与司棋迎了过来。

若微点了点头,并没有等瞻基,就独自朝自己的迎晖殿走去。

瞻基微微一愣,立即匆匆跟上。

刚要伸手去牵若微的手,却发现她将手一缩,只抓到了她的袖口。司音与司棋见了,都低下头暗自偷笑。

瞻基面上一窘,只好跟在她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迎晖殿。

殿门口,紫烟与湘汀早就望眼欲穿,见他们回来立即迎上前,紫烟帮瞻基接过外面穿的雪貂皮大氅。而湘汀则为若微除去身上的织锦皮毛斗篷。

粗使的丫头端着铜盆入内,司音帮若微挽了袖子,又试了试水温,这才服侍她净了手。司棋奉上香茶,若微接过来,也不喝只是用手捂着茶杯。

“主子这是怎么了?”司棋见状立即从里屋拿过一个暖手炉:“可是受了寒?快喝口热茶,拿手炉暖暖手吧!”

“你主子不是手冷,怕是心寒呢!”朱瞻基净完手、喝完茶,坐在一旁歪着头看着若微,眼中含着暖暖的笑打趣道。

“心寒?”几个丫头听了都是莫名其妙,怔怔地望着若微。若微这时才意识到,如今自己跟过去已大不相同,不管怎么说好赖也算个主子,一言一行都影响着身边这几个丫头,这才缓了又缓:“听殿下胡说,没有的事。”

若微站起身走进东里间,歪在卧榻上,头朝里闭着眼睛想着心事,朱瞻基悄悄跟了进来挨着她倚在榻边,一手倚在大红绣金的枕上,一手轻轻搭在若微的腰上。

见她依旧不理,这只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若微心中暗暗难过,头也不回,只低声问着:“是今儿吗?”

“什么?”瞻基索性把头靠在她的香肩上:“可是乏了?躺一躺,可别睡实了。马上就要用晚膳了!”

若微用手轻轻推开他的头:“你和她,是今晚吗?”

瞻基并不回话,他依旧赖赖地把头倚在她的肩上,一只手紧紧环着她的腰,唇轻轻地从她的颈部一路吻了下去,突然,在她锁骨之处狠狠一嘬。

“哎!”若微吃痛地哼了一声。

瞻基呵呵地笑了起来,又坐起身把她拽在怀里,凑在她耳边小声说着:“我的若微最最聪慧,什么事儿都瞒不了你。今晚我会宿在宜和殿,明晚……”

“明晚?”若微几乎哭了出来:“明晚去香远斋,后儿去月华楼,大后儿再去宜和殿,后天之后天,还是香远斋、月华楼……”

“胡说!”瞻基一声低吼,用嘴轻轻咬住她的耳垂又是好一番温存,亲呢的如胶似漆不忍罢手。若微动也不动,只是眼中含着泪,眉心微蹙,好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

瞻基停了手,将唇附在她的耳边,轻如蚊蚁般的低语道:“这世上的花,何止千百种?世上的女人香,也难止千百种味道!花再美,不过是转瞬即败的静物。香再诱人,一阵风过后,又能留得几许?可是我的若微不同,是长在我心里的,除非拿利刃从我心上剜了去,否则……”

若微忽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这样的话,从这样俊朗的他的口中说出来,恐怕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会不信。

若微没有像大多数女人那样,用自己的手挡住他的嘴,阻止他去讲那些掏肝掏肺、诅咒发誓的话,而是仰起脸,以自己的樱桃小口,吮上他的唇,将他的誓言全部吸纳,不容遗漏半分。

第二十三章独眠惹幽怨

宜和殿内。

侍女们将灯烛都罩上了大红的灯罩,寝室内层层悬着的红色纱幔,将屋子装饰得旖丽异常。坐在紫檀雕龙戏凤的幛床之中,摘下紫金冠,脱下玉带紫袍,身上只着一袭薄雾轻衫,却更显得仪容俊美、风姿特秀。一件普通的睡衣,穿在他的身上却是如此卓绝不凡,温润如玉又不失阳刚果敢的轩昂气宇,神色间自有一种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尊贵气度。

胡善祥偷偷看着朱瞻基,身旁这个人不仅仅是尊贵的皇太孙,更是她的夫君。不,也不仅仅是夫君,对于他的崇拜和喜欢,不是因为被选入宫,定为皇太孙妃才开始的。火一般炽热的爱始于那年,在夫子庙旁的晚情楼。

那时的自己,被父母兄长娇宠惯了,性子直爽至极,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看到书中古代才女为自己择夫,居然就不管不顾地乔装打扮一番,兴致盎然地冲到街上。谁成想,一下子就碰到了他。

那时的他,明明是微服出游,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长袍,可是眉宇间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一下子就把自己给迷住了,而他又是那样的善良。

拒绝自己的时候,都不知道如何编一个圆融一些的理由。

那样的啼笑皆非,若不是身后跟着的侍卫上前解围,他恐怕真的对自己手足无措,无可奈何。

想到此,胡善祥不由笑出了声。

瞻基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投在她的脸上:“善祥在笑什么?”

只此一句,在胡善祥听来,却如同天籁之音。三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和声细语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善祥眼中渐渐有了湿意,她扭过脸去。是的,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水,在他的面前,她总希望能维持着那份大度与淡然,因为她知道,这才是自己最好的妆容。

所以微微定了定神儿,再回首时又是笑魇如花:“善祥在笑,当初在夫子庙前与殿下初遇的情景。”

夫子庙,晚情楼。朱瞻基的思绪又回到了四年前,是啊,那时的场景真有趣,只是在街上偶然间遇到的一个奇奇怪怪的女子,可是一向温柔可人、善良体贴的若微就跟自己闹起别扭来。如今一经提起,仿佛那张鼓着腮一脸怒气的娇颜就在眼前,真是造化弄人,当时自己还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吃的哪里的飞醋,而如今看来,也许女人真的要比男人先知先觉。

朱瞻基深深吸了口气,面上有些无奈。

胡善祥察言观色,心中暗呼糟糕,好不容易经太子妃当面训诫,才得以将他迎入自己的寝殿,万万不可在此时让他分心,再想那孙若微。于是她立即仰起笑脸,从枕下拿出三个明晃晃的金镯子,笑意连连地看着朱瞻基:“殿下,可还记得吗?”

朱瞻基点了点头。

“殿下,若微妹妹与殿下的青梅之谊,在善祥入宫之时就已知晓。如果可能,善祥也不愿雀占凤巢,坏了殿下与若微妹妹的情缘。可是,皇命比天大,善祥也是无可奈何。殿下还记得当日在晚情楼,善祥说过的话吗?”

朱瞻基努力理着自己的思绪,他好像想起,当日她亮出素臂上带着的金镯,说是嫁妆。他拒绝了,她又说女子名节最为重要,如今一只玉臂已在他的面前亮过,如果不能嫁他为妻,就将自断其臂。

想到此,朱瞻基皱眉道:“善祥,你……”

“请殿下为臣妾带上,圆了臣妾心中这个痴梦,此后就算殿下再也不进入这宜和殿,臣妾虽夜夜独眠,也能感受到殿下的恩泽,绝无半点怨言!”她说的声声悲泣,而面上却始终含笑。

那神情让人看了分明有些心酸,就像是月宫里水晶帘下玲珑望月的霜娥。朱瞻基接过金镯,为她套在腕上。

在摇曳的红烛下,金镯约素腕,光泽润芳华,她强撑着一抹笑容,而眼中是难掩的悲凉,那神情任谁看了,都不免有些心疼。

朱瞻基暗暗叹息,不发一语,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搂在怀里。

突如其来的亲近,在梦里想过千百回的场景,真的来临的时候,胡善祥的心呯呯一阵乱跳,难以抑制的幸福与激动,她颤颤微微地伸出手,抚上朱瞻基的胸口。

朱瞻基轻轻握在她的手上:“善祥,委屈你了!”

“殿下!”她再也抑制不住,是幸福还是感动,是委屈还是欣喜,连她自己已无从分辨。

朱瞻基拥着她缓缓倒向榻里。

此时的感觉与若微完全不同,跟若微在一起时,是身心的契合,灵与肉的交融,是满心的欢喜与兴奋,抑制不住的快感与冲动。而与善祥在一起,则更多的是“义”、是“礼”、是“尊重”。

这一夜,又是几人春梦几人愁。

香远斋中。

曹雪柔躺在床上,丫鬟锦素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一边帮她捏着腿,一边说道:“今儿晚上,殿下留宿宜和殿了!”

曹雪柔微闭着眼睛,并不做声。

锦素偷瞄着主子的神色,又说道:“明儿怕是要到咱们香远斋来了。主子,奴婢要不要提早准备一下!”

曹雪柔忽地睁开眼:“准备什么?有什么可准备的?”

“主子怎么忘了,临入宫的时候老太太是怎么叮嘱的?”锦素压低声音说着:“以前殿下哪屋都不去,倒也省心。如今看这样子定是要恩泽众人。如此一来,主子要把握住机会,如果能最先有怀上殿下的子嗣,不管是宜和殿那边的正妃,还是迎晖殿里最得宠的那位,都没办法和主子相比。咱们家传的熏香……”

曹雪柔轻轻拧起眉心:“轻点儿!”

“是!”锦素笑了:“主子这么不受力,身子如此娇弱,明儿晚上承恩,可是要吃苦了!”

“死丫头,越说越没谱了!”曹雪柔瞪着眼伸手在锦素额上狠狠一戳,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我不急,让她们争去,现在争的都是傻子!”

“主子!”锦素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的莫名其妙,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也没想明白主子这话里的意思。

“跟你说了也不明白。总之,告诉下人,三面都不远不近。礼来了,咱们就回礼,别人不睬咱们,咱们也绝不主动相迎。明白吗!”曹雪柔收了笑容,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上有太孙妃胡善祥,位分在那儿压着,如今又圆了房,是正牌的主子,现在想都不要想去与她争位。

而下面又有袁媚儿和孙若微。在殿下心中,孙若微无疑是抢尽了先机,不说容貌德性,就说这八岁入宫与殿下在一起十年的情份,就不是旁人能比的。况且看今天在金殿上的样子,就是在万岁爷面前也是有脸的。那袁媚儿呢,原本这三年她们在一起是无话不说,无论宫里宫外哪儿的消息,她都叽叽喳喳地跑来告诉自己,直爽而娇憨,心里想什么,一眼望去全知道了。

可是最近曹雪柔才发现,她是外表憨直、内里藏奸。表面上把孙若微骂得一钱不值,又替太孙妃打抱不平,可是私下里往迎晖殿跑的最勤。

曹雪柔心里明白,她此举明着是拉拢孙若微,实则是借机多接近殿下,并且在殿下心中认为她与若微情义深厚,因此连带着对她也会青睐有加的。

哼,想的美。

曹雪柔翻了个身,锦素帮她拉好锦被。

今夜,睡不着的人肯定不少,但自己不会,曹雪柔唇边微微带笑,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渐渐睡去。

迎晖殿内,若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成眠。

枕边仿佛还是瞻基留下的味道,可是这手轻轻一触,才发现已是空空如也,那感觉像极了三年前在静雅轩内,那一夜之后,他也是悄悄离开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若微这时才体会到深宫之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怨妇。

想来无趣得很,她索性坐起身。刚要下地,外屋守夜的湘汀就走了进来:“主子,睡不着?我去沏杯安神的茶来。”

“不必了,这么晚了,别扰了大家!”若微看到不远处的琴桌,缓缓走了过去,手指轻触琴弦,刚想要弹上一曲缓解一下心绪,就见紫烟从外面手执宫灯走进来,特意将灯烛放在琴桌边上。

若微笑了:“摸着黑也是能弹的!”

“主子,还是别弹了!”湘汀拿起一件轻裘披风为若微披上。

“为何?难得主子今天有兴致,为何不弹?”紫烟有些不明白。

“主子。自您入府之后,一连几天殿下都留宿在此,天天吃住都在一块。这府中上下早有议论。有说主子得宠的,也有说太孙妃大度的。如今殿下刚刚去宜和殿住了一晚,您就抚琴弄曲,怕明儿个会有多嘴的奴才乱嚼舌头,说主子气量小!”湘汀缓缓说来,若微听了觉得这话似乎有理,可是越如此就越觉得烦闷。

紫烟在边上听了,也不由气闷:“谁爱说就让她们说去。这府里以殿下为尊,有殿下宠着咱们主子,咱们怕谁!”

“紫烟!”湘汀用手戳着紫烟的额头:“如今年纪长了,人怎么反而倒糊涂了。这府里是殿下为尊,可是府外面呢?太子宫、乾清宫,上面有好几层主子盯着呢!下人们乱嚼舌头无所谓,可是如果传到宫里,传到太子妃面前、圣上面前,又该如何?咱们主子刚回来,一切都要小心行事。今儿面圣回来,殿下就去了宜和殿,不明摆着是在提点主子吗?紫烟,如今可不是万事大吉、一切平安,你不知提醒主子事事小心,反而火上浇油,真真该打!”

一番话说完,不仅是紫烟,就是若微也瞬间警醒。

若微伸手拉过湘汀,把头靠在她的怀里,默默说道:“湘汀姐姐提醒的极是,是若微错了。此番回来以后,得殿下宠着,一时间竟然又像回到了小时候常常犯起小性儿。如今不是昔日在静雅轩时的情形,而若微也不能一错再错。如果再错,恐怕都没有一个三元观能容身!”

“主子!”湘汀叹息一声:“别怪湘汀逾越才是!”

“哪能呢?”若微笑了,又拉过紫烟:“你们两个如今才是我最亲的亲人,有的时候我在想,就是殿下,似乎也像是隔着一层,也没有你们俩这般亲近!”

“主子!”湘汀与紫烟均大为感动。

第二十四章迎晖春意浓

出人意料的,朱瞻基在宜和殿,太孙妃胡善祥的寝殿里宿过一夜之后,并没有像众人猜测的那样,紧接着去香远斋或是月华楼宠幸袁媚儿与曹雪柔。而是独自在书房住了两日。

第三日从宫里回来,正是午后。走在府中,园子里静悄悄的,抬眼向东北面的殿阁望了一眼,心中莫名抽搐着。两天没见了,也不知这丫头心里是怎样气恼呢。今日进了宫,拜见父王母妃。母妃想是得到了消息,看起来很是满意,特意留自己用过午膳,又封了几份礼,让他一并带回,如此也算了一桩心事。所以他步履轻松快步朝后院走去,小善子在后面紧紧跟着,不用抬眼也知道,殿下去的依旧是迎晖殿。

当朱瞻基进入殿内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厅里居然一个丫鬟都没有。他微微皱眉,目光往东里间和西暖阁一扫,都没有人,索性提起袍子上了二楼。

二楼是留给若微的琴室和书房,布置得极为清幽雅致,东墙下面立着紫檀描金云龙纹的三层书格,里面摆着各式的医书与经典,每一本都是朱瞻基亲自开出的书目,命人去找来的。西墙下面两把紫檀藤心圈椅,正中摆着一张黑漆棋桌,这桌面上有活榫,合拢是四足木桌,打开后为八足棋桌。桌面正中为活心板,上绘黄底红格的围棋盘,棋盘侧镟有圆口棋子盒两个,内装黑白棋子各一份。棋盘下有方槽,槽内左右各有一个小抽屉,内附雕玉牛牌、骨摋子、牛牌摋子等等。原本是怕她闷得慌,特意为她备下的。

南窗下面放着一张黑漆表里雕着如意云纹的书桌,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与碧玉镇纸,都是精品,只是如今那张花梨藤心扶手椅上空空如也,并没有伊人的倩影。

瞻基绕到书隔边上,一掀珠帘,才赫然发现,在东内小间的琴室中,在那张做工精湛,装饰华美的百宝嵌戏狮图木屏风的后面,那红木嵌理石的美人榻上,若微头朝里睡得正香。

一旁的黄花梨荷叶式六足香几上的紫铜双鱼耳香炉里正轻烟缭绕淡雅至极,不是龙脑香、也不是苏合香、檀香,朱瞻基心道,定是这丫头自己配的。

一床锦被早已被她压在身下,一双雪白无瑕的玉足俏生生的露在外面,细嫩得让人爱不释手。

瞻基看得有些呆了,也许是她睡得太香了。那粉嫩的脚趾微微上翘,俏皮可爱,十个脚趾甲像是被晕染过一样,粉红粉红的如同晶莹的花瓣。

目光向上移去,雪青的裙摆缩至膝盖,露出美伦美奂的小腿,腿肚纤细却不显瘦弱。

瞻基悄悄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旁,下意识地撩起她的绣裙,透过薄如蝉翼的内裙若隐若现的是一双完美如羊脂白玉精心雕刻的美腿,修长均匀,晶莹如雪。

他轻轻伏下身子,在她的腿上吻了下去。

“熏笼玉枕无颜色,美人横陈摄人目。”

谁知一掌兜头打来,把腿一蹬,她眼睛还未睁开便连连大呼:“有贼!”

“哪有有贼?”朱瞻基一把将她拽到怀里,盯着她的眉眼,似啧非啧:“瞎喊什么,吓了我一跳!”

“瞻基?”若微这才清醒过来,前一刻还是喜滋滋的满脸的笑意,然而转瞬间又踢了他一脚:“从哪里过来的?干不干净就往人身边坐!”

瞻基刚待回嘴,就看到小善子、紫烟等人上得楼来,见室内情形几人均低下了头,小善子缩头缩脑的也不说话。

紫烟忐忑地喃喃低语:“殿下来了,是奴婢们疏忽了,没在前头侍候,请殿下恕罪!”

瞻基点了点头:“正是,虽说府内外都有人值守,可是你们这迎晖殿也是几进几出的院子,大白天的连个侍奉、传话的人都没有,也太说不过去了……”

他还待再训,而若微则拿腿轻轻踢了一下他:“这几日晚上睡的不安稳,连带她们几个也没睡成囫囵觉。午后日头好,原本就乏,是我让她们去补个觉的。”

朱瞻基盯了她一眼,面上微微笑着:“既如此,就都下去吧,以后万不可这样,厅里始终都要留人。你们主子睡得死,刚我进来都不知道,万一有个闪失……”

他原本还要说,只是看若微瞪大了眼睛含着怒意望着他,这才马上封口挥了挥手:“去吧,都下去吧!”

“是,谢殿下!”众人纷纷退下。

瞻基瞟了一眼小善子:“把东西交给司音,让她按规矩给主子服下!”

“是!”小善子嘿嘿一笑,退了下去。

瞻基一回身,轻轻拉住若微的手:“刚刚在喊什么?吓了我一大跳!”

若微甩开手,嘟着嘴说道:“谁知道是你?人家睡得好好的,腿上有些痒,还以为是什么毛毛虫,可是又觉得好似有些扎扎的,心里怕极了,才叫的!”

“哈哈!”瞻基一阵大笑,以手托着若微的下颌,目光炯炯,闪着情思:“让毛毛虫好好亲亲,如何?”

“不要!”若微伸出手推开他的脸:“外面那么多莺莺燕燕的,爱去哪儿亲去哪儿亲去!把我当什么了?猫儿还是狗儿,想起来哄一哄,不想理就丢在一边!”

她越说似乎越委屈,眼中竟然有泪花涌动。

瞻基低着头,眼中含笑:“让我看看,是光打雷不下雨,还是雷声大、雨点儿小?人都说这春雨贵如油。依我看,我们若微的眼泪才是琼浆玉液、珍贵无比,赶明儿我叫人做个金碗,专门给你接泪!”

“讨厌!”若微似乎恼了,伸手在他肩膀上狠狠捶了两下。

瞻基任她撒了气,这才将她拉在怀里,和声细语地小声哄着:“你呀,又耍小性儿。你可知今日我去母妃宫里,母妃赏了些什么?”

“不知!”若微倚在他怀里,用鼻子使劲吸着气,嗅来嗅去。

“你闻什么呢?”瞻基拍了拍她的脸。

“没什么!”若微心想,谁知你前脚儿在哪个殿里怀里搂着谁?可是闻上去只有淡淡的龙涎香,并没有女人的脂粉香气,心里这才舒服些。

“母妃赏了些养身的补药!”朱瞻基凑在若微耳边低语着。若微把头一扭:“反正也没有我的份!”

“谁说的?”瞻基看着他:“我的若微真是被宠坏了,怎么变成了小气包。母妃特意嘱了,除了善祥的那份,再就是你了。母妃还说,若微如此聪慧,生的孩子定是出众不凡。”

“真的?太子妃真这样说?”若微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清纯至极。

瞻基点了点头:“如今可放心了吧!”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若微心里美滋滋的,可是嘴上还较着劲。

瞻基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调皮,你若放心,为何连着几日睡不安稳?连带着这屋里的丫头们都没精打彩的。这大白天的倒是呼呼睡的挺实。要是有坏人进来,被什么登徒子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坏人?除了你,还能有谁?”若微咯咯一阵坏笑,突然抚着瞻基的胸口说道:“刚刚踢疼了没有?”

瞻基面上立即浮起痛苦的表情,眼睛微闭,身子一歪:“疼,疼死了!”

“瞻基,瞻基!”若微趴在他身边又是摇晃,又是一阵乱捶。

瞻基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都说了疼,你怎么还打?”

若微笑嘻嘻的,一脸得意:“没办法,我一见到你,就会想起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场面,想到你像亲我一样去亲她,还有……所以我生气呀,我就忍不住要打你!”

“哼!”瞻基坐起身,理了理袍袖,绷着脸:“孙若微,大唐长孙皇后的《女则》、本朝仁孝皇后的《女训》、你看过没有?为女子者,不争不妒才是有德,你知也不知?若是母妃也像你也一般善妒,那父王纵使有十个身子也不够挨的。”

“不听、不听!”若微以手捂耳,一双来回乱踢:“那些《女则》、《女训》都是皇后、正妃写出来教训人的。我又不是正室,只是个小妾,我才不要贤良淑德呢,我就是善妒,就是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