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正自嗟叹的时候,林家却已经派人送来了黛玉生日的贺礼——一个玲珑过梁的多宝格,只见是紫檀透雕而成,两尺见方,外面雕琢精致,是富贵玉兰的花纹,顶面镶嵌着羊脂玉喜事连连圆佩,侧面各镶一块墨玉饕餮纹玉饰,里面层层叠放、巧夺天工,格内做出横竖不等、高低不齐、参差错落的一个个空间。打开来看,不同的空间摆放着大小不同的珍玩,严丝合缝,没浪费一寸地方;一旦合起,又是个再规矩不过的普通盒子。一时间房里的丫鬟也都过来看,只见黛玉沉吟片刻,便动手拆解开来,里面纵横交错放置着玉饰、东珠、玩器、象牙雕件、鼻烟壶、首饰、人偶等,共计43件,皆是精巧绝伦,众丫鬟赞叹不已。
黛玉对于奇珍异宝见得多了,都不理论,却从最里面的一格里寻出一块蜡油状的东西来。只见那团蜡如脂冻一样莹润,触之则手感柔腻,颜色艳比朱砂,轻轻揉捏,则在掌中随意赋形,将融未融,更加奇特的是,随着手温,散发出沁人的香气来——显见是一块香料。
青芷奇道:“这却是块什么玉石?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黛玉笑道:“是了,别说你没有见过,恐怕见过的人委实不多呢。这叫软香,是南宋时候的物件,据说当时皇宫里以龙涎、蜂蜡等捣合而成,方子早已失传,只在吕胜己《谒金门》词中提到:‘歌罢奏,敛步拂开罗袖。宝扇轻摇香汗透,软香沾素手。’只是不知道林婶娘怎么得到这样一块奇香。”
她话犹未玩,只听门外贾琮拍手笑道:“好,好,这才是暖香软玉呢。”话音未落,门帘一挑,贾琮便进来了,他就着黛玉的手观赏了一番,说道:“这是软香,却不是南宋的遗物,想来若真流传下来,也不软不香了——定是林家二爷听我提过一次,便留了心,让人给仿制出来了。”说着,他接过黛玉手中的软香,一边揉捏一边品评道:“软香是北宋宣和年间宫中的宫人所制,南渡之后南方暑热多秽气,此物便流行起来,《武林旧事》里提到,立夏日,皇帝会赏赐后妃及其身边宫人、大太监们香囊、香坠子以及软香。我从大内所藏的宋人陈敬所撰的《陈氏香谱》中查到软香的配料,原来是用苏合油作为柔软剂,与龙涎香、金颜香、沉香、檀香、龙脑等的细末揉合在一起,可谓用料奢侈。”
黛玉笑道:“没有想到堂堂翰林学士居然也学着林家二哥哥做起生意来了,只是这生意倒也风雅。”贾琮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难得的是此物还可做得色彩缤纷,兑入朱砂,即为红色;兑入银朱,即成银红色;兑入石绿,则如软翠;兑入紫草,便为紫色;兑入百草霜、香墨等,乃呈墨色——我还得跟林兄提一句。最有趣的用法是当作扇坠,吊在扇柄下,消夏时将之握在手中随意捏着玩。既可消遣,又可品香。”
黛玉称赏,便将软香交与碧叶,说道:“三爷的话都记得了?给我做成扇坠子,入夏再用吧。”碧叶答应着接过来退出去了。这里贾琮便陪着黛玉玩赏了一会儿多宝格中的珍藏,果然是用了心的,黛玉心下感念,便道:“我并无什么警动人的好处,难得婶娘如此待我,倒让我感到惶恐,无论如何,明日也要亲自上门道谢了。”贾琮笑道:“你自然是好的,林婶娘才多情如此,何须惶恐?明日去道谢倒是要的,我与你同去,还要向林家二兄讨我的份子钱呢。”黛玉便啐道:“不过是查了几句书,白白动动嘴,便要份子钱了。”贾琮笑道:“这是知识产权,不是我查书,这么好的软香便失传了,大家赚不成——再说这也是原先说好了的。”
黛玉于经济生意一向淡淡,便也不打听细节,随他与林家二爷去商议将软香的生意做大。当下却另取了一个和田玉沁色荷叶螃蟹挂件放到格子里,然后一样样细心整理好,便将那紫檀多宝格推到贾琮面前,道:“给你。”贾琮笑道:“我要这种闺阁中的玩意儿做什么?”黛玉正色道:“并非给你玩赏,而是请你转送给二姐姐。”说罢禁不住叹息垂泪,贾琮也便沉郁起来。
说来真是迎春的劫数,出嫁还不到半年,便被夫家给折磨得没有活路,难得回一趟娘家,总是似暂时逃出命来一样,有满腹的委屈要哭诉。只是邢夫人于儿女份上平常,并不关心迎春的死活,那王夫人将她养大,有一份情意在,然而究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心里面隔着一层,何况也不能跨过她的父母去为她出头,因此除了空言安慰,陪着落泪之外,也是无计可施的,并且担心贾母不快,千万叮嘱不可将自己的不幸说与祖母,可怜迎春竟是没有人管,随那孙家去折辱了的。
众姊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尤其是黛玉最是心思细腻,未免为迎春多洒了些泪水,然而也没有办法去帮她什么,只得是时常派人送些东西,也算娘家人没有忘记她。可怜迎春在夫家整日非打即骂,再无出头之日,贾府送来的东西,孙家也不给她沾边,后来甚至不许她回娘家。直到贾琮中了探花,那孙姑爷才觉得尚可一走,放迎春回来了一次。这次贾琮升官,贾赦升爵,孙姑爷心喜,对迎春也好了一些,见贾琮这边给迎春送东西,想来这个有出息的小舅子还值得交往,便对迎春好些,迎春才有了几天好日子过,故此,每每黛玉和贾琮派人送东西去,迎春往往顾不得脸面,殷殷叮嘱务必常来,最好能派人接她家去住几日,令人心酸。
贾琮与园中姊妹里,与迎春是关系最为亲密的,原也关心,现在听黛玉这样嘱托,便答应一声,抱起那多宝格来就出来了。出来叫蔡安牵马,一时潘又安等小厮也全跟前来,前呼后拥着往前门外大栅栏孙家来。那个孙绍祖其实贾琮后来也见过几回,生得体格魁梧,面庞英武不俗,并非是贾琮印象中的莽汉武夫,并且应酬权变也很会来的,见面时与贾琮嘘寒问暖,很是殷勤,贾琮看不出此人怎会做出那种虐待妻子的丑事。
这样想着,就到了孙府门前,孙家没有搬到京里来,父母俱都在家乡,只有孙绍祖一个在京,娶亲之后,添了几个门房丫鬟等,再加上迎春带去的陪嫁的家人,也就够用了。蔡安过去拍门,说是舅少爷上门来看望姑娘,那门房倒也客气,答应一声进去回禀,一会儿的功夫,那孙绍祖便亲自出来迎接了,客客气气、亲亲热热地把贾琮迎了进去。
贾琮进去坐下吃了口茶,便问道:“愚弟并非敢擅造檀府,只因贱内与二姐姐在闺中就情意投合,近来得了个可心的物件,便再三央求我给二姐姐送来赏玩,又说多日未见,想念得紧——怎么未见二姐姐?”
孙绍祖一笑,道:“女人总是事多,说是有客人来,必定要重新梳妆打扮一番,才好出来见人,内弟宁耐些等等。”这样说着,敬茶献果很是殷勤。原来这个孙绍祖也是个趋炎附势之人,当初相与了贾家,又结成了亲眷,本是为着借贵妃的势头,给自己兵部补个肥缺,谁承想王夫人不愿兜揽此事,贾政一向看不上武夫之流,待孙家甚是冷淡,孙绍祖便有上当之感,再加上贾赦这个老滑头见孙绍祖成了自己的女婿,便硬赖着不肯还孙家的五千两银子的债务,孙绍祖便将一肚子的怒气发泄到了迎春头上,很是作践了一气。
直到贾琮中了新科的进士,且深受恩眷,正月十五那天又加官进爵,一门光彩,孙绍祖是个眼浅心热于权势的,便很是高看一眼自己的这个小舅子,连同这小舅子娶到了当朝颇有权势的新贵林大人家的千金小姐,也让孙绍祖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待迎春便比往日好些。今日他在家里休沐,想着自己候缺已近一年,还没有消息,正自没有好气,吓得迎春躲在自己房里,不敢见他的空挡,贾琮却上门来了。
迎春听说娘家来人,心里欢喜,连忙重新穿戴了一番——知道孙绍祖最是要脸面,倘若衣饰不够鲜亮,回头又被他骂做晦气——便出来与弟弟相见。贾琮见迎春比在家里时消瘦了好些,脸色也不好,心中不由得黯然。然而他知道此时有所不满的表示,只会引起孙绍祖的怨气,更加薄待迎春,因此只拿出欢喜的样子,将黛玉的言语带到,说多日不见,很是想念,又把礼物递给迎春的丫鬟绣橘。
孙绍祖在旁边眯眼看着迎春拆解那个多宝格,一件件珍稀宝器摆了满满一榻,粗粗算来总不少于千金,不由得心中欢喜,便和气地对迎春说道:“我在部里有事,还要出去,你留琮弟吃了饭再去,既然弟媳想念你,反正你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便去多走动走动,住两日也可。”迎春连忙答应,不敢露出喜色,然而那眼中的光彩已然让贾琮看得心酸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