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贾琮回来后,将这番经历细细告诉黛玉,夫妻俩相与叹息了一番。黛玉便趁着贾母欢喜时,提起接迎春回家来给自己过生日,贾母应允,第二日便派人去接,这次孙家果然没有为难,晌午还未过,迎春便回来了。见了众姊妹亲眷,又不禁是一包的眼泪。宝钗连忙劝解,又打发家人好生管待孙家来送迎春的婆娘媳妇们茶饭,迎春方哭哭啼啼地诉委屈,说孙绍祖“好色、好赌、酗酒”等等恶习,更兼言行粗鲁,动辄暴怒,家务烦难诸多的委屈一一倾诉。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连连叹息,李纨以及众姊妹也陪着垂泪,只邢夫人不耐烦起来,还未等迎春说完,便厌烦道:“好容易今儿老太太高兴,给琮儿媳妇过生日,大家都欢欢喜喜的,偏偏你来扫兴——快别说这些个败兴的事儿了。”迎春便吓得噤声不敢言语。
王夫人见她可怜,便安慰道:“你是新媳妇,孙姑爷也年轻,新来乍到,各人有各人的脾气,自然是有些别扭着的——谁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快别伤心了——过几年你们彼此摸着了脾气,生了儿女,自然就好了。”李纨、凤姐等人也都这样劝解,迎春方止住悲伤,默默地坐着。
贾母见她可怜,便让她坐到自己这一席来,着实宽解了一番。一时开了戏,贾母便让黛玉先点,黛玉十分地逊让,请迎春先点,迎春推让不了,便点了一出《南柯记》,然后贾母又让探春点,探春便点了《风筝误》,然后惜春等人一一都点了,台上唱起戏来,演绎悲欢离合,台下诸人各怀心事,未尝不有动于衷。
一时贾母忽见宝钗一直未见,便问道:“宝丫头哪里去了?”王夫人见问,不敢隐瞒,便过来轻声会说:“宝丫头家去了,因为琴儿的公公前儿获罪罢官,全家都遣返回原籍,她姑爷的功名也遭背累给革除了,琴丫头今儿回娘家辞行,姨太太说是哭得不得了,所以我让宝丫头在那边照应,就不用过来了。”贾母听了心中越发不快,只点点头,不再作声。当日里酒宴喧哗热闹,不消细说。
到了第二日,黛玉便在梨香院里单独举行了一次茶会,请了园中诸姐妹,还有迎春、李纨等过来做闺中茶曲之会。因知道宝钗家中有事,心事烦乱,故此未曾请她,只有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岫烟等五人。
春寒尚料峭,茶会便设在暖阁,岫烟住在邢夫人那边,离得最远,却是到的最早。黛玉知道她在邢夫人那里过得艰难,好在宝琴已经出嫁,只要薛蟠的官司一了,她也就可以成亲了,所以岫烟近来很是爽意。第二个来的是李纨,她一进门便说道:“还是颦儿风雅,说什么茶曲之会,好生会卖关子,莫非你还会弹琴弄曲。”
黛玉一边笑着给大嫂子让座,一边说道:“我在家时,倒是学过两天,到这里这几年,再没有弄过,早已手生了,哪里敢班门弄斧?曲子是有的,不过且放着,给大家个惊喜。”
不久三春姊妹联袂而来,惜春依旧清冷,来了话也不多,单独去坐在窗下的蒲团上,翻弄书案上的几本佛经,看得津津有味。迎春却比昨日开朗了好多,她原本是没有心事的人,随遇而安,回到自己的紫菱洲住了两晚,便觉得心满意足,似乎又回到了婚前的情形,姊妹们吟诗下棋,闲谈取乐。
只有探春看来眉头微锁,她也婚期在即,却不能像别的姊妹那样风光大嫁,只是到了吉日,一乘小轿,两排宫灯给接进王府,从此便要做小伏低,她是庶出,从小便立志要出人头地,没有想到到头来还是与赵姨娘走了同样的路,虽说王府的侧妃好听些,究竟有失体面。
黛玉明了其中的缘故,原是要找姊妹们聚一聚,取乐一日,因此也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只招呼大家入席。紫鹃便领着雪雁、春纤、碧叶、青芷几个丫鬟端上了茶果来。今日喝的是上好的滇青芽茶,加枸杞、菊花、西洋参片和蜂蜜,做成甜茶,荤点心只有两味,一为鲍鱼鸡粒酥,一为龙带玉梨香,皆是青芷细心研究出的新品,素点心却有水晶蜜枣和莲花酥饼——样数不多,却是极精致味美。
岫烟与这里的丫鬟最熟,便先点评那龙带玉梨香:“嗯,让我尝尝……有龙虾粒、带子、雪梨碎,还有云腿和芫荽,不错,真是新奇的味道,水果和海鲜的甜香混在一起很是特别。”青芷红了脸道:“邢姑娘好口味呢。”
李纨却欣赏那鲍鱼鸡粒酥:“这倒是要多少鲍鱼和鸡汤才做出这样鲜美的点心来?妙在下层的酥皮一点儿都不塌——兰儿是最喜欢鲍鱼的味道的。”黛玉便打发丫鬟送一碟到稻香村给贾兰吃,李纨也不推辞。惜春总不靠前,点心也只吃莲花酥饼,她已经茹素很久了,别人再劝不动她,也只得随她去了。
这样说笑着,品尝着美食香茶,不经意间从窗外传来细细的丝竹声,紫鹃便过来将暖阁的珠帘卷起,推开隔扇,贴身侍候的丫鬟过来给各自的主子加衣。探春等人往外看时,只见只两盏茶的功夫,外面的回廊却变得如梦似幻,两个著戏服的女子在轻移莲步,曼摇水袖,缓缓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其时园中梨花初绽,似惧风寒,歌有裂帛之妙,舞有回风之感,唱的是戏文,然而却并不是平常的戏,曲调雅致,别开生面。
一时众人凝神静听,内外鸦雀无闻,良久,两女子唱罢,袅袅地穿廊而退,岫烟才叹道:“林姐姐真会享福,这样听曲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戏台,却有回廊掩映,比戏台更为逼真,那戏里的杜丽娘倒像是成了真事儿的了。”
李纨便笑道:“我瞅着那小旦有些面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探春道:“是了,是原想跟着宝姐姐的蕊官,另一个定是林姐姐房里的藕官,不是听说她两个出家做尼姑了吗?怎么又到了这里?”
黛玉便笑道:“三妹妹好眼力的,正是藕官和蕊官,她俩哪里是真心想要出家,只是因为太太遣散她们一干唱过戏的女孩子,她俩担心出去就□□娘所卖,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出家来的干净。只是那老尼姑却不厚道,不过是哄骗两个女孩子去做活儿而已,整日折辱不说,夜里还常有不三不四的浪荡子去骚扰。是那藕官夜夜不敢睡,怀里藏着菜刀倚着门,听到动静便吆喝起来,恶人才未得手,老尼姑知道也装糊涂。藕官料想不是长久之计,便设法传递消息给了司棋,她如今跟着琮儿的小厮了,然后我才知道,就派了嬷嬷去把她两个赎买了出来,就在我这梨香院里唱给我一个人听,倒也别致。我便从古乐谱中择取雅驯的调子,让她们配了现成的词,谁想竟很好——只是不敢让外人知道,免得引起物议——竟连老太太都没有听得呢。”
迎春羡道:“林妹妹过的真是神仙样儿的日子,不似我这般命苦。那双文虽命苦,到底有孀母为她打算,可怜我命苦,竟是有父母也似无……”说着流下泪来,众人连忙宽慰。那惜春却说道:“这藕官和蕊官好生没福,既已入了佛门清净地,便是功德,怎么又脱身出来?若是我,便从此了无挂碍,诸事皆空。”李纨等人一起皱眉,黛玉便叹道:“四妹妹,你只说佛门是清净地,却不知真入了那庵里,与红尘也不相差池,总是说不出的烦恼,你是聪明人,何苦痴迷不悟呢?”惜春不语,那探春便说道:“现有对证,那藕官和蕊官是为何还俗的?”
惜春便道:“那是她俩愚憨,此处不留人,便非要在一处等死吗?为什么不别寻个清净乐土?总是凡心正炽,道行不固的缘故。”探春心中不耐,便说道:“说这话才真正是不知道世间事多为不得已三字,哪有能够随心所欲的去处?”惜春便冷笑道:“你嫁去北静王府却也是不得已吗?需知并无人逼你如此。”探春不由得气愣了。
那李纨连忙转圜道:“四姑娘快别这样逞快口,你涉世不深,便将这些烦难事想的无比简单,以为只要是不听不闻,便可当作没有。府里的难处不能与你姑娘家说起,然而也实在是难为了三姑娘,你非但不宽慰,怎么还火上浇油的?”
惜春便也流下泪来,强道:“我正是为她不值,所以才如此说,怎么我们身为女子就偏偏这么命苦,那些个男人把事情给搞坏了,却让三姐姐来填补,还道是应当的吗?”她越性痛哭起来,“这些年我也慢慢大了,只看着从前这些个姐妹竟是没有一个顺心如意的,女子难道只有出嫁一条道吗?我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凭什么随着他们搓弄了去?”
黛玉听了这话却是恍若惊雷,半晌没有言语,一时间在座的人各怀心事,竟是相对无言,唯有垂泪而已。良久,岫烟才勉强笑道:“我们今日是来欢聚,也为着二姐姐难得回来一趟,正好松泛松泛,怎么姊妹们不趁此良辰美景,寻些乐趣,反而在这里哭哭啼啼,一会儿等二姐姐家去了,三姐姐也将出嫁,再想聚到一起也就难了。”
李纨因为也被惜春的话触动了隐衷,早已没有了兴致,便叹道:“正是呢,今日辜负了颦儿的雅兴,如此伤心不如散了的好。”这样说着,众人一齐都散了,黛玉倚在榻上,回味方才惜春的言语,心中暗痛,她倒并不生气,只是惜春说“这些个姊妹没有一个顺心如意的”,自己却倒是个例外的?这样想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旁边伺候的人不敢贸然劝解,个个敛声屏气,不敢以喜乐时的面貌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