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宴会上众人打听,还是私下里贾赦盘问,贾琮都对今日朝会上的事情守口如瓶。只是到了夜里家宴散后,他与黛玉回到梨香院,黛玉微微笑着问他,他才舒展了一下肩膀,说道:“若说今日朝会的情势,真真是千钧一发,一着不慎就指不定要改朝换代。”
黛玉闻言吃惊非小,连忙止他再言,一边吩咐丫鬟们倒水来服侍洗漱了,换了衣裳,卸了钗环,紫鹃便带领着雪雁、青芷、碧叶等人浓熏绣被,轻展锦褥,放下帐幕,轻轻带上门出去,上夜的媳妇婆子等各安其位了,贾琮和黛玉躺在帐子里,方才手拉着手轻声告诉她白天朝会上惊心动魄的一幕。
原来今日朝会,当今天子在关外的几个近支皇族全都进京朝贺,皇上原本是对他们进行慰劳,同时也想劝勉这几个皇叔皇弟们约束部属,莫要与民争利,以致地方官员时时上书弹劾,令皇家颜面无光。谁知这种好言尚未开口,以豫亲王为首的几个亲王竟率先发难,指责皇上出事不公,压制皇族,重用庶族中出来的官员大臣,想要恢复祖制——八王议政。
皇帝当时便被气得浑身哆嗦,虽然这等冥顽不灵之辈不值得一驳,然而那老皇叔倚老卖老地晃动着苍白的头,一口一个祖制,把皇帝噎得干咽,待要唤来御前侍卫,当场将这帮逼宫的老亲王们拿下,又觉得过于耸人听闻,立时就是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案,何况发生在正月十五的谋反,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也令人心中发堵。故此皇帝迟迟没有发作,只是恨恨地与这些老皇叔们辩驳。
那豫亲王口口声声只说八王议政是祖制,皇帝便怒问他,先祖是如何实行八王议政的。那豫亲王说不明白,皇帝便冷笑道:“那我便让翰林院的学士来告诉你。”他唤翰林院掌院学士来理清这笔糊涂账,谁知那掌院的梅翰林竟冷汗直流,语不成句,于是豫亲王越发得意。皇帝大怒,将梅翰林当场掳夺了官爵,摘去官帽,跪到大殿外面领罪。这里皇帝怒吼一句:“翰林院的人都死绝了吗?今日是谁轮值?”
贾琮明白:人生该当挺身而出的时候,一定不能做缩头乌龟。于是他抖擞精神,昂首出班,朗声说道:“臣翰林院编修贾琮轮值。”皇帝眼前一亮,说道:“贾琮,你可能说出八王议政的来龙去脉?”贾琮答:“是,臣遍查典籍,可知,八王议政之说不过是野人乡语,不足为信。”然后他便引经据典,从开国之时说起,将历代有几个亲王,如何传承,各家之间的渊源,参与朝政的程度等,一一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有些事真连那些亲王的直系子孙都不知道,豫亲王等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只得低头认罪。
皇上保住了脸面,不由得龙颜大悦。在严厉地斥责了那一班老亲王,并掳夺了他们的一部分权力之后,皇上宽仁大度地宽恕了他们,只是罚俸、降爵而已。然后他便与沈大学士等人讨论如何封赏贾琮的问题。
在皇上看来,贾琮此次居功甚伟,值得破格封赏,直入内阁,然而沈大学士等几位老成持重的大臣则认为贾琮年轻,骤升高位,难以服众不说,于他自己也未必是件好事,应当留些退步,以为自后进取。贾琮跪在阶陛下听得清楚,心里知道沈先生是为自己好,见皇上沉吟不语,便乍着胆子,磕头说道:“臣感陛下天高地厚之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安敢妄得非分之爵位。”
沈大学士见他如此懂事,轻轻松了一口气,见皇上还在犹豫,便劝道:“陛下,这贾琮今日虽立了功,只是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应对得体,封赏太过,易惹物议,今日朝会上的纷扰还是深埋为是。”皇上对那几个亲王是一肚子恼火,发泄不出来,所以一意要封赏贾琮,今听沈大学士如此说,便也了然其中的利害,然而到底心有不甘,看看贾琮,便越觉得此子少年老成,忠肝义胆,令人爱惜。便坐下捻着须说道:“虽如此说,朕心中总是意难平……”
贾琮默察其意,如醍醐灌顶般说道:“臣斗胆进言,臣家世受国恩,传到臣父,已经三代,荣国公的一等公爵按例递减为一等将军,臣父多年来勤于王事,然未有尺寸之功,未能立业兴家,常引为平生憾事……”他话未说完,在座诸人已经明了其意,在于为父请封,沈大学士眼前一亮,想:“此子果然聪明!”连忙对皇上说道:“皇上不若封赏贾琮之父贾赦,一来酬贾琮今日之功,他光宗耀祖,比自己得爵来得更为光彩;二来封赏世勋旧臣,显示皇上顾念老臣,不忘旧功,宜于抚慰一干旧臣。”
皇上大喜,立刻依言办理,到底是给贾琮升了一级,可笑贾赦日日坐在家中高乐,白白得了个大便宜。
贾琮在帐子里跟黛玉耳鬓厮磨地把前因后果讲了一番,又叹道:“如今朝中波诡云谲,令人忧心呀。”黛玉闭目默思了片刻,方睁眼说道:“原本是难处,如今反而好处了——你已经板上钉钉是皇上的人,便一心跟着皇上做事,谁也不必结交,故此说反而好处了。”
贾琮笑道:“夫人是女诸葛,总是一语道破天机。”这样说着,未免上下其手,于是两人便不再说话,因为此时有了比说话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了。
贾琮此后数日不当值,在家中休沐。谁知第三日上,宫里便又送来了赏赐,这次却是御笔亲书的唐贾至《早朝》七言律诗,其词云:“银烛熏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这是难得的恩宠,贾琮连忙摆香案接了来,又换上袍服,亲自进宫谢恩。然后回来,捧着御笔帛书去给贾母看,贾母欢喜,贾琮便一句一句讲解给贾母听。
那贾赦一叠声地喊人去用黄缎装裱起来,挂在自己的正堂显扬,这里众人一边鉴赏,一边极口夸赞。那贾政便说:“此七律气格雄深,句意严整,圣上以此赐琮儿,在于勉励你要处富贵而不失其正,琮儿不可不知。”贾琮连忙端然改容受教。贾兰此时在座,却说:“圣上书法轩冕堂皇,无一字不佳,雄高整丽,安顿妥适,风格自卓然诸家之上。”他说得一本正经,众人自然齐声附和,贾琮心中暗笑——若论御笔的书法,只算得上中平,却是偏好给臣属题字,众口交誉,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此后贾琮在翰林院供职便越发勤勉,众人本因他少年得志,前途未可限量,便不敢轻视。此次他又独占鳌头,得圣上的青眼,亲自卓提,屡有表彰,众人更是趋炎附势,贾琮却是越发谦逊,于读书习字更下功夫,倒也令人佩服。
他如今是太子少傅,文华殿侍讲,不过是正六品职衔,只是稍有头脑之人便明了,皇上这是把他留给太子使用的意思。太子如今方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性情未定,然而也知道贾琮忠良,在贾琮进讲《资治通鉴》时,言语间对他颇为敬重,贾琮更加勤谨,每讲一章,必细究细查,务求无一字无来历,时间久了,那些太子太傅、文华殿的大学士们也便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了。并且,文华殿中都是鬓发斑白的老者,只有贾琮年轻,与太子便有别人不及的亲近,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年前年后荣国府里大房出尽了风头,二房未免有些垂头丧气,尤其是贾政一想起正月十五那日宝玉的丑行,便怒从心头起,只是连日事多,未及与他计较,那怒火憋在心里却是越烧越旺。
二月初二是黛玉生日,因为入年以来家中喜事连连,贾母很是欢喜,便提前自己拿出二百两银子来交给宝钗,让她操办黛玉的生日。宝钗在贾母那里强颜欢笑接过银子,心中却是酸苦——就在前日,宝玉便被贾政给打得不能动了。
且说之前正月末的一天,黛玉正在梨香院里描花样,却见莺儿急忙忙地跑来,问道:“三奶奶,我们奶奶让我来讨些虎骨酒回去,老爷把我们二爷打得不能动了,太医说可能伤了筋骨,要用虎骨酒来医呢。”
黛玉吃了一惊,她知道舅舅一向严厉,只是近几年也很少像小的时候那样动辄拿刀动棍地教训宝玉,便问:“是为什么事打他?”莺儿却含糊答道:“正是这个让人不解,也没有什么事,只是老爷这两日心绪不好,那日把宝二爷叫道书房,问了几句书,兴许宝二爷答得不对老爷的心思,便立时拖倒了,叫人用板子打,嫌打得不重,又自己亲自动手,这次里面一丝风都没走漏,茗烟这死东西也不知道跑哪儿玩儿去了,等打得皮开肉绽给抬进来,太太和宝二奶奶才知道,也不敢让老太太知道,只说二爷风寒着了,躺几天就好,故此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太医来看,只悄悄请了王太医来开了几服药,可有些个药材家里没有,外面铺子里买的,怕不中用……”
黛玉还未等说完,便打发紫鹃到后面库房里去找药,一时紫鹃走来,手中托着一包虎骨,还有两包,紫鹃道是田七和人参,都是品质上好的药材,莺儿连忙接了,匆匆道谢去了。这里黛玉叹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