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何时,杜先生敛起了倨傲,一只眼观棋、一只眼斜瞅着对手。
他的小眯缝眼中,划动着惊艳与算计。
活了大半辈子,生平第一次真切地领悟了何谓“大智若愚”。
钟家这四姑娘,有点意思。
之前,竟是他看走了眼么?
棋道有多深奥,即便是他,都不敢夸口说已得真谛。然而若萤这孩子却似乎在这上头颇有天分。
不过是听静言粗粗介绍了一点,居然就能说出“下棋如打仗”这样的话来,就凭这一句话,足以傲视合欢镇所有的同龄人。
看她下棋这步法,委实有些老辣深沉得叫人害怕。一次两次给她算计,或许可以归结于侥幸,但继续走下去,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他承认他轻敌了,但同时一想到对方小小年纪竟然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存,他不由得有种见鬼的惊悸。
本不可能的事,居然发生了;从未曾料到的事,居然发生了。
果然还是老话说的对,只要活得久,什么稀奇古怪都能见着。
静言也有点懵。
他对若萤并不陌生。
早在三年前,自外祖父隐居到合欢镇的那天起,他就知道她、知道镇子上很多的人和事。
钟家几房儿女的状况、彼此间的关系,他全都了若指掌,书童无患不定时地会打听了消息来。
他知道这三年来,一直是钟家的四姑娘在照应着外祖父。
四姑娘不是三房最大的孩子,却是最结实最让人放心的一个,虽然来无影、去无踪,但却从不贪玩,更难得的是三锥子扎不出一句话,是干细作的好苗子。
在他的认知中,穷人家的孩子,大概是拘谨的、黑瘦的。小孩子的话,还会拖着鼻涕、提着裤子,满口粗话、脏话,脸上花里胡哨地。有事儿没事儿喜欢咧着嘴笑,等人靠近了想要搭讪时,却又警觉地撒丫子跑得老远。
像泥鳅一样滑溜,又像兔子一般胆怯,是一种自卑而又禁不住些许诱惑的存在。
可是,若萤的样子却颠覆了他先前的所有看法。
他从未见过如此遥远却又清晰的一个孩子,明明只是个孩子,举手投足甚至是言谈之间,却尽显沉笃。
叫人无法以玩笑的心态相对,更不敢敷衍糊弄。
他怀疑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莫名的好奇,驱使他想要将她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但一只宽大的空顶帽完全遮掩了她的面目,同时也掩饰了她作为孩童的一些特征。
新明沿袭了前朝的好些习俗,十二岁之前的孩童,不论男女,都习惯于把脑门上的头发剃光,余下的抓鬏。或者是头顶上单独一个“冲天鬏”,或者是脑后俩鬏、三个鬏,有些则会梳满头鬏,看上去好像卷毛羊。
待到十二岁后,男女童开始蓄发,直至及笄或加冠成人。
他刚才曾想过帮她取下斗笠,但她是个什么反应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刹那的躲避——轻盈如风。
若不是他心思细腻,几乎要给忽略掉。
她似乎是有所思虑。
好吧,他也只能想到“思虑”这个词儿,虽然说,用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很不恰当。
只是很快地,她像是想通了什么,自己摘下了斗笠。
印象中的那个干枯若猴、一脸凶相的刁蛮丫头,在斗笠被掀开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她没有满头的发鬏,也没有总角,一头短发齐耳,下端参差不齐,一看就知道是自己拿剪刀铰的。
这个发型,给她平添了几分桀骜不驯。
据说没有一个女孩子不爱惜自己的头发的,可她似乎是个例外。
她不像别的孩子,总会带着几分或轻或重的孩子气,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
从她的脸上,难以猜到她的心思。她看上去确实是呆的,呆得让人很容易忽视,呆得让人不疑有他,呆得让人麻痹大意。
她是凝重的,就像——
就像是身边这棵年岁久远的老杏树,那实在是一种很难用三言两语描述清楚的感觉:不则声,却会听声,一年四季、东风北风、鸟鸣雀躁。寂寞自处,却阅尽沧桑、看遍枯荣代谢。身边的那些纷纭、那些悲欢离合、那些自以为是命运主宰、人生主角的人,不过都是她的陪衬。
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惊疑、失措。
一切的变故与不可预料,在她这里,都是曾经的见怪不怪。
所以,很难得的,当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一抹欢喜和喜悦时,他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看得出,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很不错的印象。
这就好。他本来还在担心,担心外祖父的脾气不好,会带累他也遭到她的嫌弃,届时,他想拜托她好生看顾外祖父的话,岂不是就难以张口了?
她坐在他身边,他能听到她的细细的抽气声。
她会不会觉得他身上的药味儿奇怪?
应该不讨厌吧?
小孩子,能这么沉静的委实罕见。
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却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用自己的方式观察你、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