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这份细密心思,谁说这孩子戆直痴傻?以讹传讹,害人不浅。
假若不是见到了真人,他也会跟世人那样,把她划归为头大没脑的那种人吧?
他知道世间有“聪明”二字,却从未见过如此聪慧的孩子。像围棋这般高难的东西,他不过从旁稍加指点,她竟然就懂得举一反三。
这么大点孩子,知道什么是“兵法”么?据说她从不曾读过书,那么,这些事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这难道就是她成天不着家、混迹于市井中的收获么?
他的震惊已无以复加。
他不禁联想起某些药草,比如最最常见的起阳草。生吃的话,会导致腹痛,可是取其种籽焙熟服下,即可止痛;其根,能够温中、行气、散瘀。
她就像是这种草,上下、表里有别,须得用心去钻研,才能够透彻了解呢。
……
“啪!”
杜先生掷了棋子,伸个懒腰站起来:“不下了!横竖是个死,早晚都一样。”
他对若萤,倒是没有像对静言那般疾言厉色。
若萤仍旧盯着棋盘,似乎已经陷入棋局中。
耳边,杜先生扬声大叫:“没病的臭小子,叫你拿鱼竿过来,怎么回事?耳朵聋了么!”
随着这一声断喝,草屋里慌里慌张奔过来一个小厮,满头大汗:“回太爷,小的刚才在和面,腾不出手来。看您下棋,还以为你不着急呢……”
杜先生嗤之以鼻:“你当我老糊涂了吧?以为打个马虎眼儿就过去了,是吧?”
那小厮抠着指甲缝里的面粉,嘟囔道:“怎么会呢,您老多精啊,谁敢糊弄您……”
杜先生眉峰一蹙,盯上他的手:“你刚才在哪儿涮的狗爪子?”
小厮的脸腾地就沸红了,慌不迭地把手背到身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杜先生的眼睛顿时瞪得比牛铃还大,转身就要找趁手的家伙抽那小厮:“你把水缸当面盆了是吧?我猜也是!下作的东西,还敢说不是欺负我老眼昏花?你家主人打哪儿划拉你这么一个混账东西回来!”
那小厮见事不妙,扭头就跑,口中拖着哭腔:“太爷你至于么!反正都是能入口的,就当面汤水喝不行么!还有,小的不叫没病的,小的叫无患,无患子,那是治病救人的好药!”
杜先生越发气得胡子都要飞上天了:“还敢犟嘴!过两天就该把主人踩到脚底下搓揉了是么?你欺负我老糊涂了是么?打量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是么?告诉你,就凭你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臭东西,你还不够格呢!”
教训完书童,他又转向静言义正词严道:“告诉你,带着他赶紧走!以后别再来了,看着就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用这种人,就不怕抓错药造出人命来?”
静言含笑道:“你老放心,他抓药极为小心。”
杜先生原本是想抓个软弱的撒气,但静言这么说,等于是堵上了他的气孔。
试问他焉能不生气!
“我教训他,你居然帮他说话?果然还是他比我更要紧,是么?”杜先生吹胡子瞪眼道,“我真没看错,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辈子仰人鼻息的,有什么趣儿!”
静言微微躬身,面上始终含着宽容的微笑。
唠叨的工夫,杜先生走到屋前,从檐下取了鱼竿、鱼篓和一把掘曲鳝用的小铲子,回头招呼若萤:“我去钓几条鱼,晚上喝鱼汤。”
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动静,忍不住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的捣着鱼杆以作提醒:“你是打算用那些棋子填肚子吗?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告诉你,华佗再世也救不活你,别瞎折腾了!”
若萤在心里踹了他一脚。
倒是静言接了一句:“难得她有这个心,就让她好好地琢磨一下吧。”
杜先生撇嘴冷哼,一副欠揍的表情。
当此时,若萤真想问他一句是不是有意见,却听到山谷中响起腊月的呼喊声。
“四郎、四郎!”
邀功一般的呼声在对上杜先生的刹那,戛然而止。
杜先生的眼神好像刷子,在若萤和腊月之间扫荡着,似乎是对“四郎”的归属有所质疑。
若萤原本以为他会就此大加攻挞,斥责她不男不女,斥责腊月一身匪气。
可出人意料的是,老头子只是深瞩了她一眼,就径直走开了。
走就走吧,却偏又留下了一句自言自语。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若萤忍了一下,没有反击回去。不为别的,因为静言还在跟前。
她不想表现得太异于寻常,不想让自己的獠牙让包括静言在内的任何人看到,更不想毁掉自己在他心目中的老实形象。
不明就里的腊月狐疑地打量着静言主仆。
静言了然地笑着,告诉若萤:“我先去给外祖父准备午饭。屋子里有从济南带来的点心,你一会儿尝尝。”
若萤点点头,深为他的贴心感激。
目送他去远了,腊月才敢重新堆起笑容:“这是杜先生的家人?才刚在街上就听说了,都说一表人才,我还不信呢。没想到比他们说的还好看。”
他想讨好若萤,却发现后者无所动容,讪讪之余,不禁心下凛然。
他摸不准这个孩子的心思,正因为猜不到,所以才会感到莫名的压力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