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钗布裙

湘楚双钗 潇潇湘水 4517 字 9个月前

葇兮羞愤难当,那男孩继续说道:“葇兮,听说你家一颗炒黄豆都没有。可堂兄我这里有啊,给你吃吧。”说罢,在地上撒了几颗黄豆,撒了一泡尿。后来那几个人便走远了,葇兮小心捡起地上的黄豆,拿回家洗干净了,一边流着泪一边吃。

此时,葇兮接过这半碗黄豆,怔怔地看向奉氏。平日里虽然总想吃,但是一想到奉氏不知要为这半碗黄豆省下多少口粮,忽然觉得有些心痛。

“阿娘,这黄豆哪里来的?”

葇兮将这句话在心中反反复复演练了许多遍,斟酌着该用什么语气询问。若是兴高采烈地问,奉氏肯定要说“没出息的东西,几颗黄豆高兴成这样,你上辈子是饿死鬼么?”倘若不咸不淡地问,奉氏则可能会回答“给你吃就吃,问东问西的。”再三考虑之后,葇兮选择了用痛心、惋惜、内疚、感恩的语气问了出来。

“偷的,抢的。”

一阵清晰可见的唾沫星子飞到葇兮的脸上。

“快吃啊!你不是一直想吃炒黄豆吗?看看是比人参好吃,还是比燕窝好吃。”奉氏说罢,一手夹起旁边的竹盆出了门。

池塘边,奉氏的泪水一颗颗滚落池塘,一双布满茧子的手在冷水里泡得通红。时逢乱世,苛政繁重。家家户户都会让孩子们干些粗活补贴家用,只是奉氏中年丧夫,家中幼子寒窗苦读,自己便承担了山上砍竹和下地犁田这些重活,顺带还苦了两位儿女。奉氏一向心高自傲,无论受多大委屈,定不肯向外人求助,也不轻易接受外人资助。

瑶碧湾中,虽人人自顾不暇,但有时左邻右舍见奉氏这般劳苦,于心不忍想要援助一二,若前来相助的是女人还好,若是男人,奉氏说什么也会拒绝,牢记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古训。早些年来,丈夫在外游手好闲,时不时惹点祸出来,吃喝嫖赌无所不沾。自己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早已耗损过度,一双儿女跟着自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虽是穷到如此境地,奉氏却不得不为儿子考虑前程。这年头,读书是穷人家唯一的出路,但又不是家家都能读得起书。首先,读书就意味着不能干活,买书买纸笔要钱,进书院拜师要钱,来回往返于家中和书院也要钱。

如今,秀婶看上了葇兮想要去当童养媳,这事虽然不光彩,但她却不得不做打算。秀婶丈夫和自己的丈夫是同一年考的秀才,一家子不用上交赋税,想来去了她家之后,衣食定能无忧。秀婶的儿子知书达理,饱读诗书,又从小跟楚翘相识,应该不会亏待葇兮,将来若挣了功名,葇兮也能跟着过上好日子。以后的事,还得看葇兮自己的造化了。想及此,重重叹了口气,同是秀才娘子,自己和秀婶的命运怎生如此天差地别?

一场春雨悄然而至,不一会儿,便越下越大,田间干活的人相继披上蓑衣往回走。未几,天色变得越发朦胧,十几步开外便已看不清。奉氏扭头看了看身后,见四周附近再无人出没,便将捣衣的木槌扔在一旁,像个孩童般瘫坐在地上,任凭雨水将全身浇透,仰面放声痛哭。

屋内,葇兮剩了小半碗黄豆。看着门外细雨如丝,心想,现在奉氏应该在池塘边上的红婶家躲雨吧。

奉氏哭完之后,继续用木槌敲打着缀满补丁的衣物,拧干之后往家走去。葇兮抬头看了看奉氏,她正踮着脚尖举着双手将衣物搭到檐下用绳子吊着的晾衣竿上,只见她全身湿透,头发丝和裤脚还在滴水,顿时鼻子酸酸的。于是走出门去帮奉氏,她个子还小,卯尽全力将衣物往竹竿上一抛,奉氏放下脚后跟,用腰嫌弃地将她弹开,然后继续踮起脚将衣物弄平整。

等奉氏晾完,葇兮端着剩下的小半碗黄豆,“阿娘也尝尝。”

“当都跟你一样好吃么?我要是像你一样好吃,你连屎都没得吃!”

葇兮有些无奈,自己一片好心,为何也要挨骂。

奉氏见她端着黄豆不动,厉声喝道:“赶紧吃完,吃了这次就没下次了。”

“我已经吃了这么多,再吃下去肯定要放屁的,剩下的你吃了吧。”

“我才不吃呢,吃了之后天天想吃怎么办?”奉氏拿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水珠,然后拧了几下裤腿,这时雨已经停了下来,奉氏拿上钉耙准备出门。

“阿娘,换件衣服再出门吧,你这样会生病的。”

虽然料到奉氏并不会领情,但葇兮还是一边拿出干净衣物一边朝门外喊道。眼下这时节,浑身湿成这样,难保不生出病来,葇兮时常担心奉氏会有一天撑不下去,到时候,兄妹俩可怎么过下去?当下心中难过得想哭,却只得站在门口向天祈祷道:愿阿娘长命百岁,葇兮愿损己之岁,续母之年,愿我兄妹长大成人后,保阿娘年年平安喜乐,岁岁无虑无忧!

奉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如果现在换身衣服出去,干完活回来照样得汗透,还不如趁睡觉时再换。

“葇兮,你娘要把你卖给秀婶当童养媳呢。”隔壁香婶见奉氏出门后,探头对葇兮小声说道。她满脸堆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秀婶?瑶碧湾各处环山绕水,池塘湖泊星罗棋布,每逢过年,家家户户吃肉之时,奉大娘便嘱咐葇兮去秀婶家买鱼。猪肉二十三文钱一斤,鲤鱼十四文一斤,大头鱼十八文一斤。

秀婶每年都笑道:“葇娘,又来买鱼啊,你们家过年怎么不吃猪肉呢?”

起初葇兮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变换嗓音掩饰内心的窘迫道:“因为我喜欢吃鱼呗。”

后来秀婶毫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取笑自己,“那为什么总买鲤鱼?可以买大头鱼换换口味呀!”

葇兮只得改口道:“因为我喜欢吃鲤鱼呗,尤其是秀婶家的鲤鱼,真真是太好吃了!我爹爹说,他就是吃你家的鲤鱼吃多了,头脑才会那般聪明,我也要多吃鲤鱼,我要像我爹爹一样聪明。”

见葇娘这般牙尖嘴利,秀婶心中一滞,瑶碧湾同时出了两位秀才,江秀才真是生生把自家丈夫潘秀才压得毫无存在感。潘秀才当年为了跟江秀才讨教学识,逢年过节总是送几条鱼过去。不过那又怎样,如今一个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一个是家徒四壁不招他人待见一年到头连肉都吃不起一次一家三口不避嫌挤在一张破床上的破落户,再说,那江楚翘即将年满十二岁,连正经学堂都没入过,自家大郎从六岁起就去了书院求学,十三岁的时候都娶媳妇了,是他们这些后辈中的佼佼者。

秀婶想到这里,心中旋即舒朗,伸出手向葇兮道:“两斤九两,四十文钱。”

回到屋里,眼前浮起秀婶那势力的嘴脸,再想起村里几个童养媳的待遇,再看看桌上放着的半碗黄豆,葇兮不禁有点害怕。不,我江葇兮好歹也曾是官家的小姐,岂会沦为给平头百姓做妾日日看正妻脸色的下场?我不信命。

就算做妾,又何德何能轮得到秀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