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米饭煮熟烧好菜后,葇兮来到床前。雕花大床的一只木鲤鱼上,挂着一根湘妃竹横笛,笛面布满了紫褐色的斑块,底部垂下一根长长的芙蓉花穗子。葇兮认得芙蓉花,此花乃湘江两岸最常见的植物。唐朝诗人谭用之曾在湘江边写过一首诗: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从此,芙蓉国便成了湖南的代称。
葇兮取下竖笛,用手揩了揩上面的灰尘,轻轻地吹了一声,忽然听见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赶紧放了回去。奉氏对这根笛子忌惮地很,每次江奉宣吹笛时,奉氏都用恨毒了的眼神瞪着他的背影。
奉氏一边进得屋来,葇兮一边端着简单的饭菜上桌,一碗姜爆青蛙炒嫩蕨、一碗野菜和一碟咸萝卜。奉氏看着那根笛子,“你再吹,再吹我扔了它!”说罢就粗暴地拿下竖笛,另一只手执着穗子,眼看就要扯掉,葇兮“啊”地一声,紧张地用双手捂住了眼。再缓缓移开时,却发现奉氏已经将笛子安然无恙地挂回远处,葇兮松了一口气,看来阿娘终究是舍不得毁坏爹爹的遗物。
葇兮和楚翘坐在竹椅上吃饭,奉氏却端了碗白饭,只夹了两个咸萝卜条,又走向灶台,从烧水的锅里倒了些热水浇饭,连野菜也舍不得动筷子。她拿了个破布垫子放到门墩上坐下,背靠在门框上,双脚抵着对面的门框便吃起饭来。自从家道中落后,奉氏一向如此。其实早在江奉宣在县衙里当差时,奉氏就节俭得很,大鱼大肉买回来几乎不伸几筷子,而江奉宣也不曾劝菜,为此,奉氏心中常常憋屈得很,没少向葇兮抱怨。
葇兮不禁看得有些心疼,起身夹了一把野菜走到门边将其放入奉氏的碗中,奉氏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地将野菜放回葇兮的碗里,晃得葇兮险些没端稳。
别家的娘一个个都温柔贤淑,对孩子说话温声细语,自家的娘却是这般暴躁,长这么大以来难得见她有片刻欢颜。葇兮为了缓解这份尴尬,故而开口问道:“刚刚秀婶喊你做什么去了?”
除了日常应有的关心,葇兮此问还有一个意图。秀婶是何等的精明,而自家阿娘……哎,真是一言难尽。倘若秀婶有什么算计阿娘之处,自己总得提个醒。
“他有个表兄,在城里当先生,问楚翘去不去念书。”
还好,秀婶虽是有私心,不过读书终归是一桩好事。自隋开创科举以来,当官无非两条出路,一为习文,二为习武。读书是个好活路,想当年,她爹爹就是读书人。只不过后来惹上了官司,受了三年刑狱之灾,自打放出来后,性情大变,整日里游手好闲。幸亏每逢过年过节,总有人来请爹爹帮他们写请柬或书信,这些零散的活计虽然难以糊口,却也比干农活来的钱轻松许多,还会被远近的乡民称赞。
“束脩几何?”
葇兮有些担忧,听说爹爹很小的时候就在镇上给人当账房小童,靠自己赚钱交束脩,如今江家家徒四壁,兄长要去求学从此少了个劳力不说,哪里还有闲钱交学费。
读书这样的事,穷人家几乎想都不敢想。一来,孩子若上学,家中就缺了一名劳力,一般家庭负担不起;二来,自科举一来,几百年也没见几个穷人家的孩子成功考取功名。江奉宣和秀婶的丈夫着实是个例外,二人同年考了个秀才,前者是脑子聪明,学什么都快,这样的苗子自古以来就不多见;后者则是祖上有些闲钱,加之有亲戚是读书人,家里也逼得紧,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新朝初立广揽贤才。
“一年十两。”奉氏答道。
“咱家还有多少钱?”葇兮心忧地问道。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织一个竹篓才能卖二十来文钱。普通一家四口,一年到头攒不下一二两银子,更别提江家了。
“你姨母过年寄回来的五两银子没动过,还差五两。”奉氏紧锁着双眉。一家三口夙兴夜寐不辞劳作,连最基本的温饱也难以维持,如果不是亲妹妹时常接济一二,还真是过不下去。
“娘,那……我的床……”
葇兮断断续续地说着,已是带着哭腔,泪水在眼里打滚。从小,家里就五个人睡一张床,不知道被多少人嘲笑过,后来小妹夭折了,父亲也去世了,床上虽宽松了些,但自己和哥哥的年岁也逐渐大了。如果以后继续同榻而卧,不知要遭受多少闲言碎语。
奉氏皱起眉头,“我们三个人再挤挤,等楚翘进了学堂,也就不用买了。眼下天气尚冷,家里就一床被子,买了新床给你,你拿什么去盖?”
“你说话又不算数!”葇兮加重了“又”字,说罢,委屈地将头埋在桌子上,隐隐有啜泣之声。
奉氏一巴掌奋力地拍在葇兮背上,“哭什么哭?我故意苦着你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你又要衣裳又要床,你要不要吃饭?现在这时节,你兄长要是不读点书考个秀才挣点钱,你将来嫁都嫁不出去!”
葇兮吃了痛,不再说话,擦了擦眼泪,往旧床上一躺,床上铺着烂得不成样子的五颜六色的床单,是由旧衣服缝制而成,洗得有些泛白,破了好几个洞,依稀露出下面垫着的干草。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嫁了个赌鬼,生了个脓包,光想着吃这个吃那个,让你干点活就跟我结仇,你当初投胎时怎么不长眼睛!也不看看你这个家是什么样儿,里正家的小姐也没你这般娇气!”
葇兮心想,这世上有人刚一出生就一尸两命,有人生生世世为奴难以翻身,有人食不果腹饿死街头,自己还算好的了,良籍出身自由自在,没却胳膊没断腿,还有个当过小官的爹爹,自己跟着读了些诗书,些须懂得几个道理,又岂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凡事但往好处想吧。比起村里的丽娘、婷娘等人,她们的爹娘虽疼爱儿女些,可哪个又有自己这样懂事?将来嫁了人,自己教出来的小孩不知要胜过她们的多少倍!
过了几日,奉氏单手端来半碗炒黄豆递给葇兮,她的面孔寒气逼人,似乎凝结着一层霜。葇兮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那炒黄豆,闻着从别家小孩那里常闻到的熟悉的香味,不争气的口水早就泛滥成灾。
葇兮今年年初没了爹爹,江奉宣尚在的时候,家里整日鸡犬不宁,刀光剑影。每次江奉宣一举菜刀或木棍,奉氏就缩在墙角哭,葇兮则抱着江奉宣的大腿直哭。这时候,左邻右舍的小孩便聚拢过来看热闹。因此,村里的其他孩子每次见了葇兮,都会上前欺侮一二。去年,黄豆秋收时,几乎家家户户都炒了黄豆,唯独江家将所收黄豆尽数卖出,一颗不剩。
当时,她央求奉氏,“阿娘,留五十颗黄豆给我炒来吃,可好?”
奉氏自然不肯,“五十颗你吃了也不解馋,越吃越想吃,再说,炒黄豆需要用到很多油,你去看看油罐子,还够你吃几餐饭的?”
“中秋之后,我多翻几个山头,多摘些茶籽回来,到时候榨了油,阿娘给我留下小半碗,就小小一口,可好?”
“黄豆吃多了会放屁,女孩子不要吃黄豆。”
“我就在家吃,放了屁别人也不知道。”葇兮岂会不知道奉氏说瞎话编她,但又懒得拆穿她,便顺着她的话反驳。
“你吃了黄豆之后,会一直放屁放个不停,你看隔壁那香婶,就是吃多了黄豆,走到哪臭到哪,都没人敢跟她说话。”奉氏厉声道。
葇兮岂会不知道奉氏在编她,她一脸不情愿地反驳道:“放屁就放屁,那么多人吃黄豆,大家都放屁,没人会嫌弃我。”说完,流下几行泪水。
奉大娘一巴掌扇过去,“这么没出息,为了几颗黄豆就哭,你今天吃了黄豆,明天就没饭吃!”
葇兮受了屈,便出了门,见村里那些男孩女孩聚在一起玩游戏,炒黄豆便是赌注,众人见了,神色讥讽,一男孩笑道:“哟,葇兮,你爹爹真疼你,见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怪可怜,所以给你腾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