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葇兮辗转一夜未成眠,心中打定了主意要离家出走。被窝里,她泪流满面,又担心惊醒了奉氏,只得拼命忍着。阿娘,请原谅我的自私,也许葇兮另有造化,此番离去,或可巧遇贵人,他日你再也不用担心兄长的束脩了。这几年里,葇兮跟着江奉宣读了不少书,诗词歌赋略通一二,也学了些农耕之术,不如趁此机会去外边大展雄才。
第二日一早,葇兮睁开眼,见奉氏早已不在屋里,本想收拾好唯一的换洗衣衫出门,但那件实在是破得不成样了,又担心被人撞见然后“好心”拦截,只好作罢。
葇兮从江奉宣生前那双厚靴子里掏出了十几个铜板,旋即又放回原处。算了,临危独善其身已是不孝,焉能再给家里添霜加雪。
葇兮仓皇跑出了家门,一路朝紫槐码头狂奔而去。路过集市时,撞见了村里卖菜的明叔。他此刻挑着担子正准备换个地方摆摊。
“葇兮,你这是要去哪?”
若是遇见别人,明叔是不会多嘴问的,只是葇兮,她与别家女孩不同。每逢赶集的日子,很多女孩子都会去集上玩耍,凑凑热闹听听说书,或者买些吃的玩的,而葇兮却没有这样的机会,她成天被奉氏关在院子里干活。村里人难得见到她一面。
葇兮心想,糟糕,我一个人能去哪里呢?左右想了想,心里便有了主意。奉氏有一个亲妹妹,早些年嫁到雁州城去了,听说那家是有钱的生意人。遂对明叔说道:“我刚看见一个婶婶长得好像我姨母,我追上前去看看。”
“胡说,你都没见过你姨母,咋知道她长啥样?”奉氏的胞妹奉二娘自从去了雁州城,就再没回过瑶碧湾,那会儿葇兮还没出生。
“她长得像我阿娘。”
“你姨母啊,她可比你娘漂亮多了,走在路上,人人都夸她,她嘴巴又甜,很讨人喜欢,人也能干。不过你姨母在雁州城,你一定是看错了吧?”
既然明叔说姨母嘴巴甜,那就说明阿娘的嘴巴很不讨人喜欢吧。葇兮叹了口气,大家都是乡亲,阿娘为何总是不与人为善呢?她成天见了谁都露不出笑脸来,正是因为如此,村里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很不友善。
“她在雁州城什么地方啊?”葇兮停下思绪,问明叔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姨母在城里卖竹篓的时候,被雁州城的大户人家相中了就带了回去,你回去问你阿娘就知道了。”
我要是能问阿娘还找你问个屁!每次自己问姨母的事,阿娘总是一脸不快地反问道:“问她作甚?”葇兮看得出来,母亲很不喜欢姨母,但是姨母却每年都会寄钱回来。也不知二人有什么过结,不过看来姨母还是挺挂念阿娘的,此去雁州若能找到姨母,定要将其中曲直弄个清楚,以便让二人冰释前嫌。
“明叔,借我点钱可好?我有点饿了。”葇兮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可怜的女孩子多了去了,明叔并非怜香惜玉之辈,“那不行,你娘会用枸骨打你的。”
是啊,平常葇兮没做错什么,还能挨奉氏一顿打。奉氏这个人,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这十文钱要借出去了,奉氏还不得以头抢地。想起奉氏平日里对女儿痛下狠手、葇兮东躲西藏跪地求饶、村里人长日无聊闲来无事聚到江家院门口伸头探脑看热闹的模样,明叔嘴角笑意浮起,这个奉氏还真舍得下手,毕竟葇兮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
“就十文钱,我买几个包子,眼下我饿得实在没力气了。请明叔看在我爹爹的份上,帮我则个。”
明知希望渺茫,葇兮还是再求了一次。听村里人说,早年明叔曾陷入一桩糊涂官司,任凭明叔家人百般相求,衙门死活不肯放人。看那态度多半是让明叔家人花钱消灾,可在乡下,能吃饱度日已算丰年,哪来的余钱去贿赂那些大人们。最后多亏了江奉宣出面担保,明叔这才免了刑狱之灾。那时,明叔家的果园每结了果子,定要送上最新鲜的到县衙里给江执笔品尝。
明叔再次笑了笑,摇摇头,抬手挪了下肩上扁担的位置,转身就走了。虽然看奉氏打女儿是件很过瘾的事,可缓解平日里田间劳作的疲乏,但明叔实在不想跟奉氏这种人结仇。
葇兮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再自讨没趣。江奉宣自打刑满释放后,每劝导葇兮将来务必凡事要以自己为先,可葇兮从不以为然。她常在心里念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我江葇兮但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必定要学杜子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葇兮走着走着,肚子愈发饿得厉害,看见不远处的潘家酒楼,犹豫了几息还是走了过去。这个潘家酒楼是紫槐镇的大户开的,有不少雅间专供妇女们吃茶饮羹。说是酒楼,平常也经营早点。每月下九为当地的妇女节,到了这日,妇人们和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纷纷出来玩耍,潘家酒楼就会客似云来。这时,酒楼就会请几个临时人手来打杂,瑶碧湾的里正在镇上有几分薄面,他出面让奉氏每月的下九过来帮忙。这日,只要手脚勤快嘴麻利,客人加起来一二十来个赏钱还是有的。
每到了下九这日,葇兮也会挑些竹器来潘家酒楼附近卖。葇兮一双巧嘴甚是惹人喜欢,每有人来买东西,总能说出不重样的祝福话语。时常有人问道:“小娘子说话这么惹人疼,是哪家府上的?”。葇兮心里乐开了花,不过嘴上矜持得很,“我是瑶碧湾江家的。”附近姓江的人家也不止她一家,不过只要说起瑶碧湾江家,人们第一想到的,总会是十年前那个响当当的人物——江奉宣,据说,这是紫槐镇几百年来唯一面过圣的人家。是以一般人听葇兮这么说,都会投去赞许的目光,有的人还会因此多买一两样东西。更有甚者,对自家的孩子道:“看看,这是江秀才的女儿,你们都学着点,一个个泥田里滚出来的猴子似的,哎,我怎么就生不出这么好的女儿?这么好的闺女投胎时怎么就不投来我家?”
葇兮每次跟奉氏说起自己的生意比别家的小娘子更好时,奉氏总会说:“还不是看你长得水灵,趁机看你两眼!”起初,葇兮也差点信了奉氏的话,不过久而久之,她从别人看自己的神情里判断出,她江葇兮长得着实十分普通。
奉氏就不一样了,在酒楼里忙前忙后,端茶送水没个轻重,只要看见有人摆阔,她就没个好脸,有好几次惹得客人不开心,掌柜免不了斥责一番。葇兮看在眼里,愁在心里,想来阿娘也并非故意如此,实在是几十年铸成的习惯难以更正。
葇兮来到潘家酒楼面前,还好,平常总责骂阿娘的掌柜并不在,看此刻店里柜台那人的年岁,像是潘掌柜的女儿或者儿媳。
掌柜见葇兮朝自己走来,客气地问道:“小娘子可是有什么事?”
“这位姊姊,我没什么事,只是方才在店外站得久了,发现了一个端倪,如若说得不对,还请姊姊见谅。”
“小娘子请说。”
“有客人来时,如若问人家要不要鸡蛋,很多人都会说不要,但如果问人家要几个鸡蛋,我想,或许会有些不一样。”
掌柜沉吟几息,觉得有些道理,眼下正是客人多的时候,掌柜亲自站到店门口迎客,照葇兮的说法去做,果不其然,才问了几个人,都说要一个鸡蛋,往常这些人都是不要鸡蛋的。
掌柜回过头,“小娘子,你说的方法真有用,真是谢谢你了!”
葇兮笑道:“不客气,我娘是瑶碧湾的江奉氏,每月下九有劳潘家酒楼照顾,葇兮这么做也是本分。”
掌柜道:“噢,原来是江秀才家的小娘子,怪不得这么聪明。”
葇兮此刻越发有气无力,肚子里传来咕噜的声音,她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葇兮还有事,先告辞了。”
掌柜一番客气,“慢走,有客就不送了。”
葇兮失望地嘟起嘴,照这么个卖法,你今天不知得多卖出多少鸡蛋,帮你这么个大忙,连个蒸饼都不给我!
在集市里转了一会儿,看到了一个卖米豆腐的老婆婆,心想真是没办法了,再这么饿下去等会儿就被人抬回去了。葇兮找准机会,伸手从老婆婆的竹碗里抓了几文钱,转身向紫槐码头跑去。待跑远了些,回头心中默念道:老婆婆,葇兮如今逃命在即,一时别无二法,愿你身康体健、福寿延绵、子孙和泰。
码头边,有一艘客船停在那里,船舱里坐了几个人,船头坐着个戴着斗笠的年近半百的老翁,看样子是船的主人,葇兮走过去福了一礼,“老伯,请问怎么去雁州城?”
周边有人见此情形,心中有些微讶,紫槐镇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竟然有这么规矩斯文的小娘子,还知道要行礼,说话也很乖巧中听。一般的乡下人问路,能尊称一声老伯已是难得,更不会说“请问”二字。
葇兮常年听母亲念叨,那个姨母是个薄情寡恩的,当年奉氏省吃俭用让这个妹妹穿得光鲜亮丽,岂料她一朝得势嫁去了好人家,便不再顾念她这个当姊姊的。话虽如此,葇兮心想,家里新添的五两银子也不算小数目,想来这个姨母也还算有点良心。自己大老远去投奔她,应该不至于拒自己于门外。况且也实在没别的去处,如若此行找不到姨母,便只能去城里找个大户人家,争取让他们把乖巧的自己收为义女,从此翻身做有钱人家的小姐。
“先从这里坐船到浯溪渡口,再从浯溪坐船到回雁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