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长风相送(一)

知府只觉得有人割了舌头一般。这一路,他已经在心中打了十多天的腹稿,也早就料想陛下会有这一问。可是事到如今,他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因为,事情的真相实在是太过惨烈了。

知府大人都不明白,帝师大人看起来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姑娘,为何会有勇气在自己的身上涂抹了可以自燃的紫金粉,那烈火灼身之痛,比她拖着支离的病体安顿南方诸事要更加痛苦万分。

她怎么敢?她就怎么能有这样的勇气?

时至今日,这位知府对唐久当日的抉择敬佩万分,可是每每想起,他却也会倒吸一口凉气。

“朕要听实话,从你嘴里面说出一句虚言,你就不必回南地了!”纪尘寰看着这知府出汗如浆,神色犹疑,他冷了声音。

他不要听什么祥瑞的传闻,他就要知道唐久在最后的时刻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又是怎样的场景?

纪尘寰知道他的老师不会随意的挥霍自己的生命。和一个可以运筹帷幄、辅佐君王的帝师相比,一场虚无的神迹当然非常不值。

可是唐久做出这个选择,一定是因为她没有办法活下去。

是什么让一个人没有办法活下去?纪尘寰还不知道真相,可是手却已经神经质的抽搐了起来。

泪意冲上眼眶,却被死死的按住,刺激得纪尘寰双目都赤红了起来。

如果这一刻知府抬起头来,他会很难辨认得出他面前的是地狱的修罗恶鬼,还是他们的人间帝王。

幸好他没有抬头。在纪尘寰这威胁的话语说出的下一刻,知府浑身一个哆嗦,终究将唐久的怎么谋划,一五一十地呈现在纪尘寰面前。

紫金粉。

纪尘寰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狠狠的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却颓然的靠在了椅背上。

她怎么敢?她该有多疼。

纪尘寰想起,其实唐久并不是都吃得了苦的。

他还记得有一次唐久走得匆忙,不小心膝盖磕在了桌角上,蹭破了一层油皮。那个时候,他那的娇气的老师小口小口的吸着凉气,手指轻点着自己的膝盖,却是碰都不敢碰的样子。

最终还是纪尘寰这个皇帝亲自拿了药油,狠下心来给人涂在膝盖上,揉散了那一团淤青。而为了这点儿小伤,唐久足足告假了三日。

可是,最怕疼的姑娘,却为他做出了最惨烈的选择。烈火一寸一寸的舔上肌骨,周身都是割肉切骨一样的疼痛,偏偏人却最为清醒。

传闻之中,那凤凰涅槃的场景分明持续了很久,纪尘寰不敢想象唐久痛了多久?

世事如棋,执子之人,从不后悔。

纪尘寰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的,可是事实上,他的身体比本人还诚实。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纪尘寰就添了一个毛病,凡是事关唐久的决断,在他后悔之时,手指就会神经质的抽动起来。

曾经他能够压抑自己心中的后悔情绪,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大业,是大势所趋的必然抉择。

而如今,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忽然明白,这是他的身体在告诉他什么是后悔。

从做出让唐久南下赈灾的决断开始,其实纪尘寰已经无时不刻都在后悔了。

如果,如果再有一次……纪尘寰自嘲的想,如果再有一次他会怎样呢,难道还能将唐久拘束在身边,小心稳妥地保管起来,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不成?

难道他就能放弃一个忠臣良将,放下他手中最锋利的刃?

这不是帝王的抉择,也绝对堪称不了最优解。

所以纪尘寰只能笑了,笑容里充满对自己的讽刺。因为他知道不可能,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因为他冷漠、功于心计、不通人情,所以他失去了唐久。

那他现在做出这副追悔莫及的样子给谁看呢?

纪尘寰开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唇边却忽然流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

周遭是慌乱的叫太医的传唤之声,纪尘寰却不太想理会。

他不能倒下,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唐久在信里劝他不必执着。

纪尘寰知道,那是唐久在叫他不要追查她的死因。

可是怎么可能不追查呢?他必须要知道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前因后果。哪怕是要将这朝堂搅个天翻地覆,纪尘寰也要知道他的阿九是因何而死。

她那样的一个人,从来都是风光霁月。

她当然也可以死,可以死于宁静的午后,满足的晒着太阳,回味着自己很长很好的一生。

也可以死在某个安静的夜,膝上卧着一只垂垂老矣的肥猫,身边是一卷读完的话本,屋内有“哔剥”燃烧着的炉火,握着她的手的,是与她把酒言欢的人。

纪尘寰其实给唐久设想过许多种长眠之法,并且在每一种场景下都贪心的加上了自己的影子。

他当然想过未来要如何安顿唐久。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唐久知道太多和纪尘寰有关的核心机密,在朝堂之中又牵扯甚深,可是纪尘寰却没有一天想过兔死狗烹的结局。

别的君王对待知道自己太多秘密的人,总是想着如何处置,而纪尘寰对待唐久,却想着如何妥帖安置。

“这样一对比,我仿佛也不是最坏的吧。”那个时候纪尘寰还在心中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真是温柔。

他知道这个人其实最喜欢自由,困于京都十年,可是唐久却总想四处走一走。所以在最后他们的结局只之中,纪尘寰总是想着给唐久身边添置上悠然的小屋,还有自由又清澈的风。

唐久不该死于势力谋算,不该死于人心贪婪,也不该死于权力的拉扯与斗争。

她应该有光、有风、有世人的景仰。因为唐久值得——她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的自由与美好。

纪尘寰是愿意满足唐久的所念所想的,虽然他也曾经在心中想着那么一丝可能——或许,唐久就愿意留下来陪他呢?

哪怕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为合格的帝王,不需要唐久在他身后再小心翼翼地为他支撑。

她喜欢读书也好,喜欢在皇宫之中捣鼓那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吧也罢,纪尘寰只是想着自己每天下朝回到寝宫之中,就会有人懒洋洋的靠在他的软榻上,轻声对他说一句“回来了”,就能抚平他一天的焦躁与心累。

虽然知道这是妄念,也不太可能,可是万一呢?

十年的时光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纪尘寰举目四望,只觉得他周遭已经全部落满了的唐久的影子。

将这个人从自己的心中转移出去,就像是拔掉一颗根系繁茂的树,不仅需要使上十足的力气,而且还会翻带出新鲜的血肉。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唐久,再也不会有那样全心全意的支持他的人。

不会再有人值得纪尘寰交付后背。纪尘寰忽然清楚的认识到,他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皇权的本质就是孤独,凌驾万人之上,自然是高处不胜寒。”当年唐久说的这句话,纪尘寰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纪尘寰这个人天赋异禀、过目不忘,他从来没有痛恨过自己居然有这样的本领。因为他发现这十年之中,唐久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能够记得分明。

就仿佛将这个已经去了的人揉进了自己的骨髓里,他自己就是唐久的影子。

纪尘寰的性格之中有一部分由唐久亲手塑造,他本身就是由唐久用十年雕琢出的一件作品,为人处事也多少能反映出唐久的内心。

纪尘寰一点一滴的将属于唐久的痕迹收拢起来,她看过的书、喜欢的茶盏、没有喝完的酒,零零总总,听着琐碎,可是到最后,却只得小小的一箱。

一个人在这世间的痕迹,到最后就只有这些。

纪尘寰的眼泪和鲜血,在这一刻终于一起流了下来。

在唐久去后,纪尘寰有了呕血的毛病。他分别是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平日又是拉弓射箭,本是最健硕的身体,可是却开始时不时的吐血。

太医反复看了好几轮,却束手无策,最后一个九十多岁的太医院院判摇头叹息:“陛下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纪尘寰沉默无语,最终却摆了摆手,让这些反复给他看诊的太医散去。

他开始着手清洗。

唐久中了毒,那毒一开始会潜伏在人的身体之内,半月之后才会毒发。这期间人自然要饮食饮水,因此到底如何中毒,的确几乎是无迹可寻。

可是纪尘寰就是有这本事,他掘地三尺,终于还是梳理清了事情始末。

只是纪尘寰没想到,在所有害了唐久的人之中,居然还有太皇太后的手笔。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也是一桩鲜血淋漓的悲剧。

在这朝堂之上,想要把唐久永远留在南方赈灾途中的人有很多。唐久一去,诸多事势力可以得到好处,所以有毒的虽然是黄家的那一杯茶,但是一些朝臣、乃至于他国势力却也参与其中。

纪尘寰一一将这些人查了个清楚,同时也揪出了隐藏最深的一根线。

“祖母,我想知道为什么?”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纪尘寰倒是非常的平静。

从纪尘寰决心去探查唐久的死因那一刻,太皇太后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事已至此。

“你是帝王,而帝王没有弱点。”太皇太后的语调冰冷又平静,抬眼望向纪尘寰的时候,问出的话语也非常冰冷:“你要为了一个外姓人处置自己的祖母么?”

太皇太后是他的至亲,如果以那点血缘论的话,唐久的确是外人。

可是,这世间的亲疏远近,难道是以血缘论的吗?纪尘寰只是觉得荒谬可笑——为了别人心中的完美的帝王,为了一个所谓的没有弱点的皇帝。

“您成功了。”纪尘寰笑了起来。

他笑着,可是却仿佛已经哭了。

渐渐的,纪尘寰的表情消失了。他宛若一樽石像,口中的话已然是审判:“您成功了,您的确挖走了我心中最后的属于人的部分。”

一个时代走向了终结。

另一个时代轰烈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狼心狗肺的人必须翻车。虐得开心么姑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