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帝师大人的神色镇静,却又郑重至极的写下这些书信,然后一字一句的叮嘱,说务必要第一时间交给皇帝,否则的话他可能有性命之忧。
而如今知府看着他们的陛下紧皱的眉和颤抖的手,心中却是不敢确定那封信到底是他的保命符,还是催命符的。
而最终,知府确认了那信的确是保命符了。
因为皇帝陛下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们出去了。到了第二日,还在庆幸留下了自己一条小命的知府也收到了来自皇帝的嘉奖。
一切都仿佛是很正常,但是确实只是“仿佛”而已。
纪尘寰其实是个很擅长养气之术的皇帝。如果他不想,谁都无法从他的面上窥探出他的情绪好坏。可是在这队南方赈灾的队伍归来之后,纪尘寰那压抑着的疯狂情绪就已经摆在了脸上。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之上都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触了这位的霉头。
“南方灾厄得以顺利平复,按照道理来说,陛下应该高兴才是啊。”
不知内情的官员和百姓为所谓的祥瑞之兆而欢呼,唯有纪尘寰,他能够猜出其中的端倪,却不敢承认,所以只能向散播的这个所谓“祥瑞”的源头去求证。
陆行之进京十年,第一次被传召入宫。
唐久算无遗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将一切都已经安排的分明。
她送了纪尘寰一场祥瑞,送他江山永固、民心所向。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祥瑞?所有的吉祥预兆,都不过是有人刻意而为罢了。
那一日,唐久从昏厥之中醒来,然后见到了自家师父,知道了自己中毒的事情。
身中无可解的剧|毒,唐久居然并没有惊慌。朝堂十年沉浮,她早就习惯了谋算一切。于是,就连自己的注定的死亡结局,她都要算计清楚。
一个计划在心中很快成型,在唐久的坚持之下很快就铺陈开去。
参与进唐久的计划中的人,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时间赛跑,因为帝师大人是真的是日无多。
从昏迷之中缓过来,唐久就开始写信。给纪尘寰的、给陆行之的、留给比间官员的。虽然写了很多封,但是唐久的每一封信都是寥寥几语。
她已经拿不稳笔,那一场昏厥就只是开始,像是一场预告,昭示着唐久的身体将很快地衰败下去。
唐久的师父说她是盏一吹就灭的美人灯,这话法的倒并不夸张。
年幼经年苦学、日夜不辍,十年朝堂勾心斗角、煎熬心力,中毒之后更加宿兴不寐、肝胆摧折。
就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更何况唐久也只是个普通姑娘罢了。
虽然无名谷中有人是绝世高手,但是唐久也只是跟着学了些皮毛。
可是你看她出幽州、平山岳,支身千里走单骑,奔赴灾难之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师大人是什么绝世的武林高手。
唐久没有特别的能力,甚至没有强健的体魄,只不过,在有些事情上,她总是格外的勇敢罢了。
若没有一腔孤勇,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敢应下教导天子的责任,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子,又怎么敢只身入朝堂,开始十年的与人生死谋算、以命相搏。
而如今,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唐久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为纪尘寰铺路。
哪有什么凤凰涅槃,不过是有人在周身涂了可以自燃的紫金粉,控制好了时间,与这一场大雨共焚而已。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用一场祥瑞洗干净纪尘寰身上最后的一点污点,那么作为“祥瑞”本身,唐久就势必不能留下尸身、不能发丧、死后也不得享祭。
因为在众人眼中,她并非是身故,而是与凤凰一道涅槃,成为神明,回归天际。
以唐久的功绩,她去后本该位列凌霄阁,受万人敬仰,享后世烟火,而如今,却是千里孤坟,只在无名谷中留下一个孤单单的牌位,和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她本该被所有人记得,可是最后却几乎不会再有几人记得。
世人再提起这位帝师,都会议论她最后的归处,消遣一样去探索传说之下不可能找寻的真实,而不会有人记得她攘外安内,挽狂澜于大厦将倾的不世之功。
而唐久,终于焚尽一身荣耀与骨血,化身千古一帝的登天之阶。
烈火焚烧殆尽,南方连绵的骤雨初歇。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欢欣的神色,他们目睹了一场神迹,也看见了这场天灾的终结。
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这一刻百姓的心中是安稳,也是对他们的陛下的感激。
一切都仿佛非常完美。
在拥抱过那一阵火焰之后,唐久化成风,化成此地萦绕不去的水气。
十年朝堂,人心鬼蜮,唐久曾经说过想有朝一日游览这片山河,不再理会那些朝堂倾辄。
而如今,她终归如愿以偿,可以安心的睡一场很长很久的觉。
长风相送,若是纪尘寰感受到南方吹来的风,那便是……她回来了。
唐久这样的在信中写道。
她很少用这样近乎缠绵的语句,在和纪尘寰的通信之中难得流露出了些许温柔。
是温柔,可是却也最残忍。
“她就不怕我此后,再也不敢吹风吗?”寂静无人的夜,志得意满的少年君主被兜头泼下一盆凉水。
纪尘寰手中攥着一封薄薄的信,眼中的泪终于坠了下来,一颗两颗连缀成线。
最终,沉默的眼泪成了无声的嚎哭。
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纪尘寰伏在唐久最习惯躺着的软榻上,哭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宝贝的东西的孩子。
京城之中人声喧嚣,举国之内议论纷纷。可是一直到了看到了唐久的亲笔信的那一刻,纪尘寰才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什么是失去。
他真的失去她了。
纪尘寰这一生,做过许多狠心的决断,而这些狠心的决断,的确为他带来了最大的利益。
陆行之苦求他收回成命无果,于是就祝他落子无悔。
到了这个时候,纪尘寰才知道,陆行之那并不是什么祝福,而是诅咒。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在最后抗争无效的失落里,白月城的祭祀对异族的皇帝施展了此生最恶毒的诅咒。而可怕的是,他的诅咒真的应验了。
没有什么落子无悔,只有每一次呼吸都会想起的疼痛。
纪尘寰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泛起了青白的颜色。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的冰凉,他在早已没有唐久余温的软榻上,将少年高大欣长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纪尘寰还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宫殿这么可怕过——这里每一处都有唐久的气息,都仿佛有唐久旧年的影子,可是却无时不刻的提醒着他,已经……没有唐久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个人为他身覆火焰,焚尽周身,用生命为他的皇图霸业添上了最结实的一块砖石。
纪尘寰谋算一切,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他没有一次将唐久看作他脚下枯骨,自始至终,他都认定她会是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个人。
纪尘寰从来都知道他的老师淡泊名利,也更不愿与人计较,也知道唐久是一副玲珑心肝,对世事洞察明晰。
他曾经和唐久探讨过唐久的处世之道,最终纪尘寰笑着说:“只不过是不在意罢了,那些人,始终不在老师的心上。”
当时唐久是怎么说的呢?纪尘寰闭着眼睛,回忆起了旧年光景。
他记的唐久当时说,人生在世,如果事事计较,未免活得太累了一些,所以亲疏有别、远近有分,就只在意自己亲近之人,计较与自己亲近之人有关之事就好。
这是极为旷达的处世之道,纪尘寰明白,唐久不是不计较,而是懒得计较。
一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算计与利用,其实唐久一早就看得清楚。
唐久真的不介意被纪尘寰利用。
曾经纪尘寰觉得那是偏爱与维护,而如今看着那人的绝笔,纪尘寰才忽然发现——那是亲疏有别,他仿佛从来没有一刻踏入过唐久心中属于“亲近”的这个圈子里。
唐久不介意被他算计,不是愚钝,也不是内心对他留有柔软,而只是懒得介意罢了。
可是凭什么呢?他们那十年一起走过来,彼此交付后背,一同奔赴既定的目标。他们明明应该是天底下最亲近的师徒,是死生师友,凭什么到头来,他又成了唐久的“不在乎”?
纪尘寰近乎自虐的又将那个南方知府召进了宫中。这一次,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的表情,就连平时在朝臣面前伪装出来的和善都无。
知府对皇帝忽然传召所为何时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格外的不安起来。
纪尘寰哪里理会他的不安,只是开门见山:“说说吧,当时到底是怎样的场景?”
陆行之的嘴,纪尘寰是撬不开的。陆行之是最虔诚的信徒,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纪尘寰才发现,陆行是在乎的东西里甚至没有白月城——他只在乎他的神明,所以他一丝不苟地完成唐久交代的事情。
在唐久去后,陆行之甚至没有了对纪尘寰假装恭顺的理由。
纪尘寰有的时候甚至觉得,陆行之是恨不得他杀了他的,因为白月城祭司有不得自戕的教条,自戕的祭祀,是无法回归龙神和凤神身边的。
陆行之是最幸运的白月城祭司,因为他们世代信奉龙凤双神,而一直到他这一代,白月城的祭司才真正得以窥见他们的信仰。
可是他也是最不幸的白月城祭司,因为他没有守护好他们的神使。作为祭司而言,这就是渎职。若非神使不许,陆行之真的想即刻随神使而去。
纪尘寰才不会遂陆行之的愿。
这个人有什么资格为他的帝师陪葬。不过是一个被骗了之后还厚脸皮的黏上来的蠢货罢了,有什么资格随着阿九而去?
老师。阿九。
前者是纪尘寰使用了多年的称呼,而后者,似乎只有在他心里才会悄悄的被唤出来。
因为纪尘寰知道,如果他唤唐久为“阿九”的话,唐久会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
而如今,这个反对他的人已经不在了,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夜月亮星稀,天气清朗,只是寒风彻骨。纪尘寰杀意更盛。他心里早开了一个口子,风呼啦啦的往里灌,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流血。
纪尘寰的思绪已经飘远,而跪在地上的知府却汗如雨下,他在飞快的组织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