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隐瞒之事(其末)

言语的份量是最无足轻重的。小惠与杰两个人都无比确定这点,但同时,他们却发现在这刻,连言语都无法轻浮地掩饰他们之间的异常;或许无尽的时间洪流本可以冲刷洗涤心间的阴霾,但如果连时间本身都是恶毒陷阱的部分,他们又能期待什么?

夏油杰错了么?

田所惠认为没有。

但这不是除了夏油杰本人能够决定的事情。

因为人类就是会说故事的动物,不论何时何处,总要希望自己身后留下的不是杂乱的痕迹、不是无意义的空虚,而是被赋予价值的行动——简要来说,就是要带着标志和指引的故事线索;说到底,人类就是这样必须依靠故事性才能存在的生物,不论对错、只要有故事就没问题。

那夏油杰呢?

他正是庸碌大众的份子,是在自己的故事里说笑逗唱的黑暗英雄。黑发少年深信,自己的大义是构建在不朽真理上的凿凿真相,那些梦中的悲痛与死亡之所以被他习以为常,不过是因为合理化后的因果意义。

可现如今,荒谬的真相骤然通知他,世界是无意义的,线性因果不需要意义、故事不需要因果、生活不需要故事——这份错乱的疯狂的现实,几乎在瞬间将他的理智之堤摧毁殆尽。

这就是夏油杰的错误。

他并非因自身构成悲剧连锁的环而绝望,恰恰相反,令他痛苦的是宿命的被决定性:恒如所有绝对性的存在都必将被摧毁,他的纯粹,才是招致此刻苦酒的根源。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半晌,夏油杰开口。

他不去看小惠,只是冷静而理智地专注于年幼的五条悟,不因对方的年龄而低估神子。

事实上,他甚至有种错觉,此刻的五条悟是远比他熟悉的五条悟更脱离凡俗的存在、是站在世俗玻璃缸之外的观察员。

没错,在这刻,他与他不再是有着情感联结的亲友,而更接近于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像是猴子与实验员、是那种凡俗与超脱的鲜明对照。

“不知道。如果你还想问,你这就去杀了那位幸存者、时间线会不会随之发生变动,我的答案也只会是【不知道】哟。”五条悟浑然不觉得自己刚说了多么恐怖的话,他只是感觉到了夏油杰的心事,便说出来。正如前刻他道出线性时间那样,平平无常。

“是猫箱啊。”夏油杰眼神复杂,竟没否认五条悟的猜测。他是认真的,认真想要用激烈的手段向不讲道理的现实发起冲锋,做个唐吉可德式的小丑、施行挑战风车的荒唐。

少年这潜意识的反应,背后藏着的血腥味已经多到让小惠心慌;时间,她只觉得幼驯染面目全非到可怕。

“……别闹了、不如起回五条家等待返回如何?杰?”她努力若无其事,压下心慌,步步走向咒灵群中的他,尽力让目光不具攻击性的诚恳。

结果,她的问话只得到了双份的嗤笑:幼童在笑她的自欺欺人、少年在笑她的徒劳无功。

小惠怔,步子却没有停。

当她真的来到廊下、抓起幼驯染冰冷的左手时,对方才慢吞吞指使只孢子状的小小咒灵、送来簇于暴雨中凋零的绣球花。

他把它送给她。

是簇同色系的、枯萎的、小小的花。

“……盛夏早就结束了,惠。”他耐心地看着她,语气温和的犹如在安抚不懂事的孩子,“无论如何,已经迟了。”

“即使曾被人用咒力耐心浇灌、尽力延长了花期,场猝不及防的雨,也会让切都付之东流。”

“现在,我也只是想知道,所谓的不可能做到的和来不及做到的,真的有那么界限分明吗?”

凝视着眉眼含笑的夏油杰,小惠隐约觉察到自己捏着花梗的指尖在晃,可直至她发现面前的他也在摇晃、更远处的整个世界也在摇晃,才算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他们的时间到了。

庭院另端,幼小的五条悟的不快抱怨被远远地扭曲成听不真切的片段;穿越扭曲的光斑,听着自己缓慢到不思议的心跳声,田所惠忽然诡异地获得了安宁;她用金色的眼眸锁定了面目模糊的幼驯染,出乎意料的施然了。

“没关系,杰的选择都有意义。”她带着笑容,松开了花,任由它被失控的洪流搅碎、消散;接着才双手交叠,轻轻将少年的拇指抵在自己心头,“因为你的尝试也是自由的,不过……如果杰犯了错,我会来阻止你。”

“做得到吗?”他挑眉,疑惑里夹杂着淡淡的不信赖,“惠的话,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我的。”这是他发自真心的感慨,并非在讲大话,因为夏油杰会败给田所惠的未来,绝对不存在的。

这份自信让小惠短暂失语,直到在最后脱离漩涡的霎那,她才忽而笑着说:

“那也没关系的,杰。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会看不到的。”

时空穿梭结束也只在瞬间。

落脚的地点还是团糟的天内理子的尸体旁。

敌人被干掉了、人质跑掉了、夏油杰维持着单膝跪地检查着理子脉搏的姿势,出奇地没有恢复神智……就好像在这个时空的夹缝里,只有惠人的时间率先流动起来。

这是最好的机会。

蓝发少女注视着动不动的幼驯染,若无其事想:这可真是太巧了,正常状态下连万分之都没有的可能性,居然也会在他们身上发生,杰他真的运气真是糟透了。

为了新鲜出炉的约定、为了贯彻咒术师身份的正义公理、为了不辜负过去的真正的他,她该下手的;需得斩下他的头颅,承担起叛徒的罪名,让他的名誉不染尘埃、永远是那个无垢的他。

然而,举起的手像是有了自己意志样,凝固在半空之中,不进不退。除了热泪不断从眼眶里失控滚落,蓝发少女就像也同样被时光冻结了似的,宛如断了线的偶人。

她该不犹豫下手的。

她又怎么下得去手?

截然相反相反的欲念几乎将她撕碎,如果不是有人忽然动了起来,挑明了第三条路。

……

办公室里静悄悄,五条悟彻底黑了脸,硝子的烟已经烫到了指尖。

小惠维持着垂眸之姿,轻轻总结道:“……然后我就遇见了笛小路。他说能帮我解决问题。我便求他,许愿埋藏了这段秘密,复活了理子。这不算难,因为理子只能算是无限逼近死亡的状态,硝子你大概了解它的学名吧。而作为代价,我也为他做了伪证、为他找来了替代的尸体。”

“杰和夜蛾老师都被我骗过了,使用特别效果的药水,真的很容易做到。毕竟他们都对我不设防。”

“老师只以为是杰杀死了笛小路,不愿戳他伤疤。”像是怕硝子和悟理解不了其间的关窍,她自暴自弃地将切都敞开到他们面前,“杰也只以为是我在关照他心情,实际上,他这段记忆有问题、会自动合理化不对头的地方。”

“那你还挺能干,我说当年怎么没叫我处理尸体!说真的,要是把这次任务的细节公布出去,搞不好大半个咒术界都要沸腾、高层那群老头子绝对会给笛小路连夜织毛衣、拐弯抹角想法子去消除他的罪名呢,”属于家入硝子的刻薄挖苦来得迅速,她没好气将香烟攥成团,继续道,“说吧,惠你还做了什么没脑子的傻事?我才不信就这桩!”

“真没了。”

“悟,你说!”

“嘛,好像真的没说谎。”五条悟仔仔细细看了面色沉重的蓝发女人圈,终于大发慈悲作出权威人证。

至此,对十年前秘事的追究,也算是落下帷幕。

接下来,他们要思考的,就是如何应对高层的发难了……

——抱歉,悟、硝子,看来我生来就有做骗子的天赋啊。

她的目光落在激烈讨论的两人身上,温柔得几乎滴出水。

“——真没想到,当年的备选项,居然是这个时间点的个体啊。”熟悉的红发少年踱着步,慢吞吞自墙角走出,托着下巴打量着动不动的黑发术师,从记忆簿里调出了熟悉感的源泉,“不过也无所谓,反正现在这个躯体,用起来也挺顺手嘛。”

“好久不见啊,惠。”

“——你不是笛小路,”这句话就像拨开浓雾的风,致使少女红着眼眶、看向外表熟悉的老同学时,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当年之后的人,都是你吧。”

啪啪啪。

外表十来岁的少年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和蔼慈祥的笑,边鼓掌,他边语气欣慰地说:“回答正确呢。”

“直接把这情报透露给我、不再藏头露尾,是决定除掉我这个没用的棋子了?”

“恰恰相反,因为失去了【物操术】,有些事情变得麻烦了呢。”操纵着尸体的敌人笑眯眯冲着小惠伸出手,“所以,让我们好好相处吧,曾与我有过束缚的【女儿】桑。”

可怕的不可控感席卷了小惠的四肢,她惊恐发现,对方说的居然是真的!

他与她,当真订立过束缚……可她怎么会不记得?!

“别那么害怕嘛,惠。”步步走到少女身边,他托起她的手掌,语气诱惑,“现在的我可是使用着【许愿】术式的笛小路,作为诚意,暂且互惠互利下也不是不可以哦。毕竟,总是被咒术师们追在身后,也太麻烦啦。”

“……只要让他恢复正常,”已然被逼上绝路的蓝发少女忽然闭上眼睛,绝望地提出了交换条件,“那也可以做到吗?”

“完全没问题,时空穿梭的术式本来就会逐渐模糊掉相关者的记忆,我要做的也只是加快这个过程……代价会很轻哦。”

“……看来我没理由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