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虚言。”
紧抿嘴角,我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假如,我是说假如,某日朝中易主,你将若何?”
黑暗中郑严抬起头,默默看着我:“瑞王殿下乃臣第二敬佩尊重之人,臣必将一生追随效忠,肝脑涂地,百死不悔。”
话音不高,
却凛然郑重,我感动于?他的耿耿忠心:“郑大哥,我能多问一句吗,那你第一敬佩尊重之人是谁?”
“你父亲,柏相。”
我怔住了,半晌回神,眼眶不禁发酸,低下头对他低声道:“谢谢你。”
转身继续攀台阶,我终于?明白为?何他数次相助于?我,因为?他敬重我爹,连带施惠于?我。不过我更?相信他说的那番话,以己身利天下人,即使我不是我爹的女儿,他也会?帮我。
涉身顶层顿觉大风扑面凶猛有力,塔顶王旗在风中撕扯翻卷,猎猎作响。郑严抱臂靠在避角,倾身俯视夜雾弥漫的远处山色,并未理会?于?我,显然是放我自由。
我暗暗感激却并未多言,拾步走?到塔围边上?,借着朦胧的夜光四下寻找当初所刻的那两个字。赫连钰说要?和我比功力,他刻“颜”字我刻“钰”字,想起他那日欲言又止隐约的期待与笑?意,我如今方才醒悟过来?,原来?他那日是有话要?对我说。可他什么都没说。我很好奇他那日究竟想说什么,于?是想来?寻找答案,也许不一定能找到,但总要?看过才能遂心。
青灰色砖石上?刻满密密匝匝横斜堆叠的字,我找了半天也未找到,依稀记得好像是写在八角飞檐第六道下面,可是把眼都看花了也没见。左右又找一遍还是未见,我不禁有些气馁,难道是后来?刻字的人多了,把我们的字都盖住了?就在我怅然失望的时候,忽然间?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四个端整小字——颜不离钰。
那一瞬间?的震动,溃乱了我的心。
原来?这?就是答案吗?
两手捂着脸滑坐在地上?,我无声地哭泣着,没有泪水,却比长歌当哭更?悲痛。
赫连钰,我还欠你有多少?
如果真有来?生,如果你还稀罕我,换我这?样?爱你吧。一定要?等等我,不要?走?得那样?快,要?等我和你同来?这?世间?,要?等我跟上?你的脚步,和你一起嬉玩打闹,和你一起懵懂成长,和你一起奔赴情关,和你一起厮守到老。只是今生已成蹉跎,错过的时光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惟愿你此后的路途昌平和乐,万事通达,你注定要
?成为?这?大华朝最显赫耀目彪炳千秋的一代帝王,而我不管身在何隅,去向何方,都会?用?一颗最虔诚的心为?你祈愿,上?天护我大华,佑我英主,江山永驻,万河归流。
一路回宫依旧平顺,一个内侍给我侯门,待我进殿以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其间?并未惊动任何人。我不禁开始佩服郑严的能力,假如他日他真能忠心耿耿辅佐赫连钰,则必如虎添翼,他日必成大器。我觉得可以信任他,至于?赫连钰会?不会?信任他,我想以他之慧,定不需我劳心。
是夜已是疲乏至极,沾枕便沉沉坠入梦中,浑浑噩噩弥久不醒,再起身时竟已是次日过午。
两个小宫女前来?侍候我洗漱,又将精致的饭食送来?内室,恭敬低语循规蹈矩,好似我重又做回这?长乐宫的娘娘似的。我自嘲地笑?着,兜兜转转却还是逃不开这?牢笼。
隐约听?到宫外远处的长哭声经?悼声念念作响,九声长钟拨响开来?,轰鸣的惊雷一般笼罩整个帝都。这?沉重的钟声宣告着虞太后的薨逝,也宣告着先皇隆庆帝一朝彻底的结束。这?是一个比瑞王北伐更?沉重的大事件,朝中自是光景惨淡抑或是装成惨淡亦未尝,只是不知?大华的子民怎么看,又是怎样?去悲痛怀念他们那位一生都充满传奇色彩的太后。
我在宫中已待了三日,想必长云长秀她们快要?急疯了吧,毕竟她们不知?我被皇帝密诏入宫,此时不知?已急成什么样?。皇帝说过要?放我走?,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没有胆量去问,亦不想多见他一眼,只是这?样?一日日耗着,心里却越来?越没底。无人的时候胡思乱想,我不敢相信皇帝会?那么好心把我放了,总觉得他每一个举手投足都掺杂着层层的算计在里面,不知?他又要?耍什么心思,想要?置我于?何境地。
抬头不过一片空荡荡的蓝天,外面有发芽的长春攀墙过来?,而我却无法走?出去,不知?外面都发生了何事。直至又十日过后,一个桃花明灿,杏粉成妆的下午,我正无聊斜躺在卧椅上?,手执一册闲书歪头看那树梢的小蝶翩飞采蜜。郑严一袭黑色铠甲,
满身戾气冲了进来?。我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变脸,连忙站起身,书册跟着掉落到地上?,展开的那一页正是水墨工笔插图“山雨欲来?风云变”,浓墨卷着低云,覆压着万顷怒海惊涛,勃然作色。
“出了什么事?”我打量他的脸色,焦急地问。
院子里没人,这?里的守卫十分严密,断不会?有任何差池。郑严摘下头顶钢盔放在石桌上?,脸色稍缓,走?前一步低声道:“娘娘请速做准备,臣即刻送你出宫!”
我忍不住皱眉:“你先告诉我,发生何事?”
郑严嘴角紧抿着,有些犹豫,我又问了一遍,心下越发着急起来?,却听?他开口道:“有两件事,娘娘听?了莫惊。”
我连忙点?头,直盯着他的眼睛,巴望他不要?再卖关子。我很害怕,看他这?样?凝重严肃的样?子,难道是北地有变,赫连钰出事了不成?
“娘娘放心,瑞王殿下平安无虞,大军在怙阳坡豪胜突厥纥丹十九万人马,草原一战戮力涤情,北关边隘从此至少安稳二十年!如今北路军早已班师在路上?,不日即将抵达京城,此乃其一。”
我听?得忍不住激动起来?,弯起嘴角还未及欢呼就听?他继续道:“其二是因为?太后仙去,皇上?悲痛过度一病不起,昨日拖病乏之身上?朝理政,百事忙乱中又有大理寺递上?折子,弹劾户部尚书梁鼐包藏祸心谋害同僚,存心陷害宋氏一门勾结外族,实乃梁鼐协同户梁一党筹谋为?之,此前之宋氏一族灭门之案实乃大华开朝以来?第一大冤案。不知?消息如何走?漏,此时之帝都百姓乃至大华上?下喧哗愤然,民议之愤怒上?达朝堂,已作星火燎原之势,稍有差池即成大乱。”
脸色一阵阵发白,我听?得惊心动魄,虽然早已知?道皇帝策划那么久就是为?了把这?一顶巨大的罪名扣到梁鼐头上?,一举将他这?颗毒瘤拔除。可是这?样?做显然不是最好选择,因为?皇帝不仅草菅了宋府百十条人命,亦赔上?自己身为?帝王的所有清誉,这?样?鲜血昭昭的惊世冤案不论发生在哪朝哪代,不管那皇帝做出过多大功绩都无法抹煞这?笔罪名。
“
皇上?在大殿上?气怒攻心,持剑砍杀梁鼐被阻,当即下令收押梁鼐于?刑部候审。其时皇上?吐血溅柱,当场昏厥,数十太医拼救不已,直至一个时辰前皇上?方才醒转。然太医院众人无敢上?前,只磕头不语,再无人敢说一句话。皇上?又咳血不已,命臣拟诏书宣诸朝班大臣进殿候旨,当众宣布传位于?瑞王赫连钰,命重臣立誓。上?书房东堂乱作一团,哭应不止,而皇上?已于?半盏茶之前……驾崩了……”
“什么?”我惊呼出声,不知?这?究竟是真是假,一时间?不停地摇着头乱了方寸。
“娘娘,先莫惊。”郑严面色沉重,抬手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封牛皮纸密封的信函,“这?是皇上?留给瑞王殿下的亲笔信,皇上?有云,娘娘可以拆阅,看完过后由娘娘决定是否亲自交给瑞王殿下。皇上?还有言,若娘娘决定自己亲手交给瑞王殿下,则万万牢记他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不要?辜负他对你的最后一次信任。”
我轻轻握着那封信,两手止不住有些颤抖,手忙脚乱将信函拆开,郑严早已自觉退开到三步以外,手按着刀柄背转身侍立。薄薄三页纸,我屏住呼吸一口气读完,心在里头乱七八糟地跳着,直乱成一塌糊涂。知?道了皇帝并未死,想必前朝那一场大戏也不过是他早已策划好的,只是没想到如此逼真,生生搅乱了整个朝堂和后宫。只是如今平下心来?再看这?三页纸,却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小九,朕这?皇帝当腻了,要?出去散散心,听?说南川的臊子蒸鱼蛋好吃的不得了,朕要?去尝尝了……”
“梁鼐那个老不死的,朕已经?替你收拾干净捆好摆在菜板上?了,你该清蒸红烧还是干煸都不用?客气,朕借你一百个胆,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宋府的混蛋事是朕干的,你不必挂心,现?在朕死了,谁还敢多说朕一句坏话?你只要?抚恤宋家和刘家就好,朕瞅着刘倾风那愣头青也还中用?,好好修理修理,说不定也能当把柴使使……”
“朝堂上?那一帮老不休都很难缠,朕替你摆平一下,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朕知?道你聪明,但是
现?在没有朕在旁边教?授指导,你只怕会?有点?小小的无措和茫然,不行的话就去找李言默商议商议吧,除朕以外,也就他还有点?本事了……”
“母后去了,你也不必难过,但逢年过节的你要?敢不把纸钱烧得厚厚的,叫咱娘亲在那边短着了,那……哼哼……你自己看着办!还有那啥,小妹的婚事也该办了,母后说不要?顾忌她,过了清明就抓紧把事办了,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以后小妹就交给你了,那姓李的臭小子若敢欺负小妹,替朕狠狠揍他丫的!”
“还有,看在你是亲兄弟面上?,朕就把这?么多年的私藏都留给你,一套大约有二十几本,都藏在朕的龙床下面第七个暗格里,封面写着《经?世治国论》那本就是了。偶尔翻几页有益身心,切不可沉湎入迷,耽误政事。另外有几本褶皱似浸水发白的,那是朕不小心打翻了牛乳,你可千万不要?多想,要?不然朕揍你!”
“其他就没什么了吧?奥,还有那谁谁谁,该说的朕都说了,也算帮你一把,行不行就看天意了,你也不必过多纠结。当爷们的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你看朕还给你留下一整个后宫,千万别丢朕的脸!”
“行了,就这?样?吧,不用?太想朕,反正朕也不会?想你。哎呀,朕现?在一想到去游山玩水你还在批折子,去花天酒地你还在批折子,去胡吃海喝你还在批折子,顿时就开心不已,哈哈哈!兄弟,哥走?了!”
……
我紧紧攥着那封信读了又读,不知?现?在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郑严在那边却是急了,连声催促道:“娘娘快些吧,此时这?宫里并不安全,再晚些时候只怕御林军封城就出不去了,还是早些赶去别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