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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雀好难 柳熙 4675 字 2022-10-28

夜至深更?,宫门已禁,我出不得宫也不知?要?向哪里去,游魂似的徘徊在御湖边上?,满腹惆怅郁结不得解。岸边柳丝刚抽出嫩芽,沾着雨水不时擦过肩头,脚下泥土湿滑泥泞,早已脏污了我的缎鞋,偶尔一两声过早的蛙鸣从湖中响起,好像陪伴我似的,在这?初春的冷夜里不合时宜。

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显然是故意放重要?叫我听?见,回头看到来?人是郑严,左手上?提一盏昏黄的风灯正往这?边过来?。

“娘娘,皇上?有令,请您回长乐宫歇息。”

我背靠着一株老柳树,默默看着他:“不用?叫我娘娘了,你也知?道我不是。”

郑严面色丝毫不惊,只是低下头拱手道:“在下不敢,还请娘娘移驾。”

“不用?了。”我摇摇头,抬手指宫门方向,“我想出去,你有办法吗?”

眉头轻微一颤,郑严飞快地瞥我一眼,又移开目光,刚毅的嘴角抿成一条线没有说话。

“翠微塔,我要?去看一眼。”带着丝乞求地看着他,我殷切道,“看完就回,一定不让你为?难。”

见他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我恳切道:“郑大哥,前番数次都亏你相助,柏颜默记在心!求你再帮我最后一次,我有个心愿未了,着实不能自已!你也知?道我的武功已废,想翻过这?道宫墙谈何容易?皇上?不日就会?将我遣送走?,再回来?这?里,也不知?要?何年何月。不过是想去翠微塔再看一眼,天亮之前必定回来?,你能不能……”

“随我来?吧。”郑严忽然截断我的话,两指掐灭灯芯,转身举步朝偏路走?去。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欣喜,连忙快步追上?去。

“娘娘回去换套衣服吧,在下也好先去部署,大约半个时辰。”郑严边走?边低声道。

我连连点?头,脚步匆匆跟在他后面往长乐宫方向去。早有小黄门挑灯候在那里,里面大殿灯火柔亮,显然是早有准备。回头看一眼郑严,他的面色依旧平静如常,丝毫看不出一点?将要?违禁的紧张,淡淡朝他点?头,我跟着两个小宫女去春房沐浴。

挥退

所有侍应,我泡在温热的水池里静静发呆,温泉水滑轻抚在身上?,将我快要?冻僵的身体暖和过来?,头靠在池壁吐水的兽头上?昏昏欲睡。可实际我睡不着,脑海里不断停翻涌着皇帝所说的那些话,事到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他害死荀叔,可我却更?恨我自己。恨他身为?帝王却行径卑劣,恨自己却是无法言说。忍不住想起之前和赫连钰在一起的种种,似乎真心的欢笑?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和他赌气,不出门不吃饭不说话不见他,直至自己战胜了心魔,自以为?隐忍宽容地原谅了他。

而他始终不曾解释。因为?那人是他哥哥。他爱我,可是他也爱他的哥哥,他两个都不想伤害。或许他认为?我应该相信他吧。这?也是我为?什么无法面对自己的原因。我不想承认,我敬佩他依赖他关心他维护他牵挂他顺从他,却始终不曾相信过他。

小时候伤风了要?喝药,他拿着勺子跟我说不苦,还自己尝了一口,咽下后露出一脸满足的微笑?,结果是我把脸皱成了一团,好几天不想再看见他。换牙的时候,有一颗门牙悬在中间?藕断丝连十余日,他说一点?都不疼,要?给我拔下来?,结果是我哭得惨绝人寰,右手在他脖间?抓出一道长长的红痕。学凫水的时候,他说会?一直握住绳索,天塌了也不松手,结果是我差点?溺死在御湖里,虽然从此就学会?了凫水。天制院有云寅时三刻有堕星下凡,传言对下凡的神仙许愿就能实现?,我困得像个磕头虫又强撑着眼皮不肯睡,坚持要?等到堕星许愿。他说困了就睡,等堕星来?了就把我叫醒,结果是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时看着明晃晃的日头恨红了眼。他说见我睡得沉酣不忍叫醒,何况堕星一瞬而过,再叫已是不及,而我却不肯原谅,如果不是他骗了我,那我就能对神仙许愿让我爹和娘亲回来?。

一直过了不少年,在我终于?明白人死不能复生之前,我想我都是恨着他的,因为?堕星再未出现?过,而我爹娘也始终不能回来?我身边。

常言有云:凡幼童无心无性,及至成人非十年不足道矣,夫惟幼者五岁而乖,八岁

而闹,十四而初觉内外之分他我两辨,廿岁品察心性始定矣。

想起那时的我刚及七岁,正是最招人烦最吵闹顽劣的时候,而他也不过比我大五岁,却用?与他那年纪十分不相称的宽厚和耐心包容了我。

只是赫连钰,对不起。

那时的我不过才是个玩童心性的毛丫头,还不懂得分辨哪是真话哪是谎言,哪是好心哪是善意,亦不懂得你的温柔是为?什么。而在彼时过后五六年,就在我豆蔻初绽放情丝暗涌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天山大雪连绵覆落一年又一年,你我之间?相差了五年的岁月,然后又错过了十年最好的年华……

泉水澶缓汩汩作响,我闭住呼吸沉入水底,想要?温热舒适的泉水缓解那喉间?悲楚如骨鲠的酸涩,只是水重身轻,那酸楚却是越发浓烈,久久弥散不去。

我想我是真的错了,原来?我从未认真了解过赫连钰,只是到此为?时已晚。

如果已知?现?在的结果,重回十一年前那个元宵节的大雪夜,我是否还会?逃走??

我想了很久,差点?在水中窒息,却在浮出水面那一刻脑海里异常清明。我想我还会?逃走?,因为?不逃走?我就不会?去天山,如果不去天山,那我就遇不到易寒,天山十年大雪冷寂,而我在那里爱上?了他。

所以赫连钰对不起,我最错的是爱上?别人却要?和你在一起,我以为?这?样?你会?开心,可是我错了。

皇帝他说得没错,我不值得你爱。

我连自己最珍惜的人都放弃了,又谈什么叫你幸福?

所以你走?了,不再对我有所希冀,用?情至深也冷酷至极。我舍弃自己的幸福,想要?成全你的幸福,而你不屑于?这?样?的怜悯,不屑于?我的卑微的给予。终究你是骄傲的,龙章凤姿天家皇脉,又怎会?甘心被我这?样?折辱?原来?我所给予你的不是爱情,而是屈辱。

起身穿衣整束,看时辰已将过半,忖度间?郑严已经?来?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带我穿过重重宫门,策马半柱香时间?来?到凌波湖边,夜色中一个模糊高耸的黑影参天而立,那是巍峨岳峙的翠微塔。

我怅然仰望着塔顶,心绪弥

乱,翻身下马快步往前走?去,郑严落后三步紧跟不下。黑暗中没有一丝光,我扶着狭窄逼仄的墙壁往上?攀登,塔室里静静的,只有两个人错落的脚步声前后起落,细微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每层十三级台阶,娘娘小心脚下。”郑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冷淡。

我又登上?两级台阶,忍不住停下回身去看,黑暗中只有一个人影的轮廓,见我忽然停住了,他也停下站在那里,沉默着并未开口询问。

“你为?何帮我?”这?是我一直都想问的问题,郑严他作为?皇帝贴身侍卫,可谓天子近臣颇为?得势,即使朝中两制重臣亦不敢小觑于?他,可他却从不轻视我这?风评不堪的所谓娘娘,反而颇多提点?庇护。

半晌,他低声道:“因为?你求我。”

我皱眉:“那别人求你如何?”

“看事而定。”他答得干脆。

“那你忠于?谁?”我忍不住声音变得冷漠起来?,忽然间?对他产生一种不信任,这?样?随意而为?的廷尉,如何堪任天子近臣?

“臣忠于?皇上?。”

我冷笑?:“那你还敢带我出来??”

如果不是他帮忙,我长三头六臂也无法逃出宫,此时这?样?冷酷地诘问他颇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可我忍不住想要?冷笑?,谁知?他这?样?轻易答应我,是不是有何别的目的?

“臣忠于?皇上?,可臣更?忠于?大华。”

我疑惑这?二者有何区别:“此话怎讲?”

“忠于?皇上?,是对御令无一逆抗,忠于?大华,是以己之身,利天下人。娘娘想出宫,不违天不谒地,唯一女子之心愿耳,娘娘亦为?大华子民,臣愿尽力相助,不违吾心。”声音低低的,却坚定有力,他不紧不慢地回道。

这?一番话敲击在心头,铿锵有力,我握紧双手颇受震动:“郑大哥,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