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坦白局

陶九九转身,和赶上来的魏拾骨大眼瞪小眼。

他看上去让人莫名觉得有些憨。

“干嘛?”陶九九问。

“有点饿了。要不我们去吃饭吧。”魏拾骨顾左右而言其它:“你有钱吧?”也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陶九九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

“你自己没钱啊?没现钱,那手机吱付宝里也有啊。”陶九九装模作样地嘀咕了一句,有些小得意地跟上去。

两人去吃海底捞。服务员很热情。

魏拾骨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故作风流油嘴滑舌,但也没有再像扮演陆归时那样寡言少语。可从根本上来说,他似乎放松了些。

与之前不同,现在他肢体与表情无一不透露出一种倦怠,似乎暂时打算让自己好好休息休息。不去思考太多复杂事。起码,在自己和陶九九的关系上,暂时不去思考更多了。

这种放松,让他全身洋溢着一种让人陌生的感觉。说不好,也不能说是淡定,只是比淡定要更看得开。

或者有点像是活了太久了,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感到厌倦了,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倦怠之意。

这让陶九九非常意外。原来在几重面具下面,真实的他是这样的。

“你活了很久哦?”陶九九问。

“有些时候了。”魏拾骨轻微的挑了一下左边的眉毛,这大概是他惯有的动作。但不论是在最初相遇,还是伪装成陆归的时候,这种细微的动作都从来没有出现过。

陶九九一直觉得,他是个演技拙劣的人,根本不适合伪装成别人。

但现在却意识到,他并不是演技拙劣,他只是不太擅长,或者说在‘扮演’这件事上,还没有掌握诀窍。一个人是永远无法完美扮演成为另一个人的。总会有些细细碎碎的漏洞会让人怀疑。唯一的办法是,为这些漏洞找一个理由,将它的存在变得合理。

“你怎么发现我不是陆归?”魏拾骨问。

当他看过来的时候,陶九九有注意到他眼神的转变,就好像倍感无聊的人看向令他有兴趣的新奇的东西,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专注而囧囧有神。注视着她的眼神,一眨也不眨,不肯错过她任何微妙的情绪,直愣愣像是能把她拆开看看最里面有什么。

“很明显啊。所以,魏拾骨真的是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陶九九问。

“你是谁?”魏拾骨没有回答,一脸认真地问:“从头开始说,你是谁。”

陶九九并没有跟他打花腔,也没有在‘谁应该先说’这件事上过多纠缠,就好像绝对相信面前的这个人,他一定不会令自己失望,所以自己先说也没关系:“我啊,那就说来话长。得从很多年前开始讲起。那时候,这个凡世可能都还不存在吧。”

陶九九回头望向四周,太阳下熙熙攘攘的人们四处流动,高楼大厦林立,到处是巨幕广告牌,新晋流量们的脸,在那些大屏上争先恐后地出现。如前浪后浪一个接着一个。

“创始娘娘创世,将一颗巨卵一分为二,最清灵的气上升成为上界,而污浊息下沉成为深渊,无数的凡世如同清晨的露珠,漂浮在两界之间。得清气者为仙,守护凡世凡人。得浊息者成魔,失去本心,沉溺于欲海。有清灵之气从上界漏到凡间,凡人得之便为修士,鬼魅、器物、树木等生灵得之,是为魍魉、妖物。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本来天下无事。但谁知道有一位神祇在去照例去深渊净化浊息的时候因故湮灭了。这我跟你讲过的吧?就是那个毁灭凡世救了自己的神祇,又亲手杀了自己复活的神祇的人。”

“它的神侍想要复活它。导致三界崩塌的灾难。你讲过。”魏拾骨说。

“是啊。三界崩塌之后,我妈妈来到这里。那时候我还只是个灵胎。而我爸爸已经在三界崩塌的时候过世了。”陶九九脸上并没有哀色,扭头问他:“你知道爸爸妈妈的意思,就是父亲母亲吧?”

“是。我已懂得一些这里的事。”魏拾骨说。

“那你知道灵胎是什么吗?”

“不知道。和人胎一样吗?”

陶九九摇头:“取两位仙人的心头肉,再佐以两人半身修为,捏巴捏巴,就是灵胎了。灵胎就像种子一样,要种在识海之中。识海你知道是什么吗?”陶九九认真地讲解:“就是你们所说的内宇。”

“要长很久吗?”

“很久很久。”陶九九摆弄自己面前的饮料杯子:“我种在我妈妈的内宇中,慢慢成长。如果是以前三界还在的时候,她可以从天地得得到清灵之气,要抚养我并不太麻烦。但三界没有了,灵脉紊乱。所以为了让我长成,她吃了很多苦头。足足在这个凡世耗了几千年。为了生存,做过很多事。有时候在历史书上,都能看见她的残影。不过那些画像一点都不像她。”

本来是有些令人伤感的话,但她说着笑起来:“陶女士是个人物。对吧。”

魏拾骨表情有些复杂。

陶九九不以为然继续说:“就在妈妈抚育我的几千年间,陆陆续续地,因故有很多三族之民都开始向这里聚集,并且合力成立了名为委员会的组织,用来管束自己也保护凡人不受侵害。大家在这个凡世避难,休养生息以图后策,也努力维护秩序,希望能修复三界。就在大家都急切地想要找到方法的时候,委员会感应到了那个神侍的气息,但他却已经成为了凡人。委员会不得不指定一个三族之民,也就是我,进入那个凡世去,帮助这位神侍再次登仙成神,结束他带来的三界大难。”

“然后你就成了桃小娘子,寻找那个神侍?”

陶九九摇头:“我去你们那个世界之后立刻就找到了他。但却失手把他杀了。所以我才决定,自己成为神祇来解决这件事。当时我的身份是张九九,也就是原别枝在都城外遇见的那个贫家女。但运气不好,原别枝为了保护传说中的魔童,让我背了锅。”

她无奈地叹气:“后来我死在蓬莱。被殷灼月所杀。在这之后,我才成为桃娘子。可偏偏桃娘子先天不足,命不久矣。根本不是入道的好材料,也没有成仙的基础。”

魏拾骨表情有些不自在。

“再加上在浮畈时,我得到了来自家乡的最后一个消息,随后就与至亲好友甚至委员会失联,我猜想这个世界当时的情况大概非常不妙。甚至有崩坏的可能。自己不能等,也绝不能放弃入道成仙,你懂吗?如果我放弃了,就好像是自己亲手害死了所有的人。所以为了扳回先天不足的缺陷,我杀了黑甲张恒吞了他的丹。之后的事,你都知道,我就不说了。”

陶九九笑一笑抬头看看这世界:“你说,是不是很讽刺?现在你看到了,不论我怎么挣扎,都没有成功。我快死了。没有机会了。”

说着表情有些讥讽:“你这段时间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如今根本是孤注一掷。我不想死,也想惜命,可如此境地,只要有了惜命的念头,就一定会下意识地瞻前顾后固步自封,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前虎后狼,其实根本就没有一点生机。这一腔……心绪,甚至都无人倾诉。”

她说着,抬头看向魏拾骨,注视着他那双黑泠泠的眼睛:“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什么吗?”

魏拾骨声音低暗:“什么?”

“和我一样地孤注一掷。我想,你大概也和我一样,孤身一个,无人可说。”她表情那么轻松。

可正是因为看上去那么轻松,叫人心中更难受。

她说一说突然俏皮地歪头看他:“你觉得,我现在有在说谎吗?”

魏拾骨心中涌动着奇怪的情绪,最后笑一笑:“你没有。”即便有……但最后一句一定是真的。因为他有看到她眼中的情绪。哪怕巨谎滔天,但真实的她就在这些大浪之间静静矗立着。

她的真心被掩藏在那些虚假的言辞之下。只有他看到,她在那里。

而天地浩渺,也只有一个她能知晓他。

“那么,你又是谁呢?”陶九九目光坦荡。

魏拾骨坐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

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出生在官宦之家。父亲是国君辅臣。不过那是个小国,弹丸之地。他一世忠良却为奸佞所诬陷。国君不贤,听之任之。父亲心灰意冷,准备举家逃命之时,我一家人却被得到消息冲进府的军士屠杀殆尽。”

说着他沉默了好久才继续:“我抱着小妹妹想护着她,但长刃穿过了我的背脊,扎入了她稚嫩的胸膛,我们被钉死在院中我最喜欢的湘竹上。耳边是家人凄惨的哀嚎,那一刻我想着如果世间真有神祇,请大发慈悲救一救我吧。然后它就真的出现了。它带走了我的元神,赋予我的新的身躯,虽然身躯不能持久,每几十、一百年就要换一个。但至少我活过来了。而我活过来之后,它让我亲眼目睹了小国的覆灭和国君的死亡。从此我便成为了它的仆人……”

陶九九问:“你那时候,为自己终于报仇而感到欣慰吗?”

魏拾骨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好像总也不会去问应该问的问题。老在意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我那时候心情如何,有什么重要?”

“你回答我就对了。”陶九九翻白眼。

魏拾骨看着她目光柔和了很多:“当时我还年幼,何止欣慰呢,简直高兴得不能自已、激动得大哭,一点也不犹豫地接过它手里的刀刃,挖出心肝奉上,甘愿永远侍奉它。其实那个小国,即便这位神祇不动手,也撑不了多久的。”

“你那时候,知道永远是多久吗?”

“当然不知道。”魏拾骨笑起来。

“你又在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本来是很傻的事,但跟你说的时候,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以启齿。”

“谁人不曾年少。少年哪个又不傻b呢。”陶九九很不以为然:“所以你恨它吗?那个神祇。”

“也没有。它当时已经病得很重。我很怜悯它。并且我想,它听过太多人愿意永远侍奉它的话,并不觉得我做出了什么很大的牺牲,反而觉得,被它选中,它屈尊实现我的愿望,是我走运。”

“它收你做为神侍是为是照顾它自己吗?”

“不是。一是为了春山,二是为了茕独。”魏拾骨微微吐了口浊气,旁边有跑来跑去的小孩,撞在了他的椅子上,他并不在意。目送小孩疯狂着离开的背影:“春山是它设立的万魂归所,四海的一切生灵死后,便会魂归春山,春山主人,维系世间一切生死规则。原本这些事是它亲自在做,但它身体越来越差之后,便心有余而力不足。需要一个继任者。世世代代为春山主人。也就是我了。我主宰着春山,春山培育给我新的身躯。也就是老拾骨和小拾骨了。只是小拾骨是没有神魂的。等我的身躯不能再使用,便会移居到它身上。而被弃身的身躯会归化于山林之中。”

“为了茕独是怎么说呢?”

“至于茕独,她是第一个神侍。在它来到这个世界后,需要一个侍奉者,于是随手拾起脚下的一块石头孕育成为了人。这个石头孕育出来的人,便是茕独。可它没有想到,茕独生于死物,不懂人事,不知人情。当她长大后,更是桀骜难驯。再加上它自己身体每况愈下,一睡便是很久,没有精力再时间管教约束。于是我就是为了解决这些事而存在的。在我成为神侍之后,与茕独有过短暂的相处。”

“短暂是多久?”

“一千多年吧,我也记不清了。”魏拾骨回忆起过去表情有些迷茫:“后来神祇归眠了。我手生,为春山事务而忙碌,疏忽之下茕独逃走了。我虽然知道她在哪里,但腾不出手去找她。每次快要有时间的时候,她就会搞出一些事情来。或是瘟疫,或是干旱。毕竟她年长我许多,修为比我要高。做这些事手到擒来。但后来,她连这些都嫌烦,所以决定一劳永逸。”

“是她告诉世人,吃你的心可以长生?”陶九九惊愕。

“是。但她做了一件更恶劣的事。”魏拾骨微微叹气:“她点化了一些生灵,教授给它们修行之法。使得魇魔、妖祟丛生。到处生灵涂炭,春山新鬼如潮。最严重的时候,我差点被万鬼所噬。人嘛,死了之后不肯忘记过去,想要返回人间尽未尽之事,是常有的。我拦它们,它们自然要拼一拼。不过,正是因为茕独这么做了,也导致世人害怕异像。苏吴归被误认为妖邪也正是因为这个,最后被大肆追捕,差点被困杀于丛山。”

陶九九没有想到,所有事竟然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自顾不暇,无法离开春山半步。她化身为吉山公主入了宫闱,引荐苏吴归给谛天。之后数十年天下大乱,战争四起。死人也很多。终于谛天在快要一统天下的时候,战事变得少了,苏吴归又清扫了大部分的妖祟,让我得到了暂时的喘息,有机会离开春山。”

“你见到她了?”

“见到了。”魏拾骨神色一点也不轻松:“但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她很……忧愁。那是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神色。我怀疑,那大概是她唯一能做得出来的一个真心表情。她见到我,甚至很高兴。仿佛她做的所有事,都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并不奇怪,我与她呆在一起那么久,自然知道,她的脾性。对她而言,天下万物生灵死后又能重生,死了就死了。所以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以为我生气,是因为这些年太过于忙碌,没有时间休息。所以恼她。”

他说着,笑起来:“你不晓得她多好笑。我那时候被她气得笑得喘不上来气。”

“那你要怎么让她明白呢?”

“我问,如果苏吴归死了,是不是也没关系呢。总归他是人,是会再投胎转世的。反问她,如果真是这样,她当年为什么带着谛天去救被困的苏吴归,放他去死又有何不可?为什么为了让他高兴,要炼什么幽思竹,耗费心神修为,弄这么个东西就为了让他笑吗?可人总是会死,如蝼蚁一般风大一些就会逝去的东西,悲欢有什么重要?”

“她懂了吗?”

“她自然不懂。只是说,苏吴归和所有人不一样。被我问有什么不一样,她说不出来就急了。和我大大出手。”

“她赢了?”

“我赢了。她为凡人消耗了太多修为心神,耗费了太多精力,苏吴归除诸邪,总有受伤的时候。她常年为苏吴归治伤,所以远不如我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把她绑回去?”如果当时绑回去茕独就不会死,之后两人合力,一切仍有转机,不会是她看到鬼魅到处飘,四处乱投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