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市是直辖市,清雨七中是名牌老校之一,里面只开设了初中部。初中成绩格外优异、且获得过竞赛类奖项的学生,有一定名额可以免试保送市重点高中。
在这个国际小学并不流行的年代,清雨七中的学子要么成绩特别好,要么家境特别好。
当初,阮糖被找回来后,并没在清雨七中就读,而是在同样是市重点名气却比七中略逊一筹的三中就读。
又因为她几乎没有学过初中的内容,即便她父母为她走了关系,也只能进普通班。
——进实验班没用,进了也跟不上进度。至少,在阮糖的父母和学校接受她的老师们是这样认为的。
她刚进学校,就赶上了一月一度的月考。她考得很差,本来就在差生班的她居然是倒数。
在她被找回的第二周,她的父母便马不停蹄地为她找齐了初一初二以及初三上册的教材,并找了好几个科目的老师,排着课表给她补课。
因此,在那个所有人都要在学校上晚自习的年代,阮糖是不用上晚自习的。
下午五点多一下课,她便被特许回家接受家庭教师的教育。
也正因为如此,她在班上所有人眼里是一个有特权的怪胎。
刚开始,班上的同学对她很好奇。
于是,便总有人找她说话,她也小心翼翼地应对,甚至被邀请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上厕所。
他们会问她以前的事,每每被问起时,她便抿唇笑笑不答。
那时候,她刚从山里回来,皮肤很有些粗糙,手上甚至有细小的伤痕,皮肤较大家略略有些黑……五官虽然姣好,在山里还能算好看,但在大家普遍都挺白、挺细皮嫩肉的城里,便也好看得不突出了。甚至因为大家都喜欢白皙的肌肤,她知道自己在大家眼里是有点丑的。
她们问她的话,总让她想起她刚进家门时的那个黑脚印,想起本来因为找回她而悲喜交加的母亲微皱的眉宇,想起堂弟堂妹说的那一句——她真脏。
她想,自己是有些被嫌弃的。
她不想让同学也嫌弃她,便不愿意吐露出自己的来历。
可没多久。
班上有一个女孩子父母和阮糖家有往来,她知道阮糖家的底细,便告诉班上的同学,阮糖曾经被拐卖过,最近才被找回来。
于是,大家便都像是看西洋镜一样看她,总是用或同情或怜悯的目光看着她,问她在山里的生活,总喜欢对她说——
“你真可怜。”
“你好可怜啊!”
“你也太可怜了吧?”
……
阮糖总是倔强地抿着唇,即便受伤也挺直了她的脊梁,一遍又一遍地和人强调:“我不需要同情。”
但,她总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哎呀,我们都是好意,你不要不识好人心嘛!我们和山里的那些小孩儿可不一样。”
于是,阮糖就只剩下了沉默。
那段时间,她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在家里。她父母每天都会让保姆把她洗干净。——虽然他们也是好意,但用“洗干净”这个词,总让她很受伤,好像她很脏、永远洗不干净似的。
她的妈妈管她的衣食住行,会给她买衣服和零食。衣服都是小孩子的时兴款式,可她从来不敢穿,因为她的弟弟妹妹总是很鄙夷地说——乞丐披龙袍也成不了皇帝,乌鸦插上羽毛也变不了白天鹅。
零食她也不敢拿。
怕家里人觉得她是山里出来的,没见过世面,见着吃的就犹如饿狼扑食。
就这样。
有一天,她听见她的妈妈忧心忡忡地同她爸爸说:“你有没有发觉,阮糖身上一股小家子气,一点也不展样、不大方,还有些内向,平时总低着头,也不关心弟弟妹妹,不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我还记得,当初她小时候白白嫩嫩,长得又好,可招人爱,出门走亲戚见朋友但凡谁见了她都要亲两口的。现在,真是被那些山里人养坏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掰回来。”
于是,他们经常对她耳提面命,告诉她要落落大方,别被山里的那些“穷酸”气影响,甚至于,会在她面前直接毫不避讳地说她被养坏了。
他们不仅仅在家里讲,也在外面说。——也许是怕别人以为阮糖是他们养出来的,堕了他们的颜面,因此一定要强调是被山里人养坏的,再挑些事例来讲讲,告诉别人他们是怎么精心养育她想引她回正道的。
她从来都只抿唇笑笑。
父母便又觉得她没脾气、没血性,性格太过木讷。
小姑娘很难过,但她面上什么都没讲,父母只当她是个被养歪了的呆子,无可救药,必须花大力气掰正的那种。
第二次随堂测验,阮糖拿回卷子请家长签字,看着那可怜的成绩,她母亲忍不住像第一次看见她的月考成绩单那样忍不住失声,“你到底怎么考出这种成绩的?猪都比你考得好!”
“算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她去书房找阮糖的爸爸说话,阮糖回房间时,弟妹都在门口指着脸羞她、笑她。
她听见书房里妈妈的声音,“给她花了这么多钱请家教,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些起色,就这成绩……让咱怎么见人!”
于是,她不敢再有一丝懈怠,甚至不敢沉溺于悲愤——
那时候,班上的同学有一天误打误撞扯下了她的假发,看见了她头上冒出的青茬,忍不住哄堂大笑。自那以后,他们总是扯她的假发,又说她山里人很土,每天都穿校服,怎么说她都放不出一个屁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走路都要故意绕开她,仿佛怕沾上什么脏东西,谁要是不小心碰到她或者碰到她碰过的东西,都要故意去洗好几遍手,还要做出夸张的神情表示自己对她的嫌弃。
没多久,有一个女生愿意主动和她做朋友。
她会在别人欺负她时帮她,会和她一起去食堂吃饭,平时课余活动时间也总和她在一起。渐渐地,阮糖有些信任她,也不想失去这个朋友。于是,不论她问什么,她总会回答。
可没几天她就发现,这个朋友歪曲她的回答,并夸张地说给其他同学一起取笑。
那一天,她同那个女生对峙,才知道她是班上那些同学派来的“卧底”。
悲伤吗?
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