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湖生息的人们都有怪罪这个采盐村庄的意思。他们把这湖中的盐淘尽的同时,也把这个湖泊的元气消耗干净了。他们说,格萨尔是深爱岭国的,要是他那时就知道会有今天的结果,肯定不会为了安抚姜国王子玉拉托琚而让姜国人在这里采盐。可他并不知道这个结果,他甚至不知道他创立的岭国也会被别人征服。在岭国消失了上千年之后,这个湖也消失了。那些曾经妖魔横行的草原在格萨尔时代变成了人类的草原,但是现在,人们得准备离开,去寻找新的生息之地了。风吹过,扬起大片的沙尘,风穿过村庄,吹得呜呜作响。
采盐村落的人们灰色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他们说:“我们能去哪里呢?”
说唱人说:“回到原来姜国的地方。”
“你能回到一个一千多年前的地方吗?”
说唱人知道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并为自己提出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而羞愧难当。
还有一个年轻人很愤怒,追在他后面喊:“你见过谁能回到一千多年前的故乡?!”
他的确不敢回头面对这个问题。他离开了这个村庄,离开了这个干涸的湖泊。
越往北,迎面吹来的风中呛人的尘土味越来越强烈。草消失了。再后来,连草根和草根抓住的一点点土都消失了。大风吹来,满地的石头像被激流冲刷一样满滩乱滚。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他遇到了第二个湖。
那天,他藏身在一块巨石后面躲避风暴。尖啸的风卷着沙尘消失后,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湖水的光芒。他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格萨尔啊,我是看到你施行的幻术了吗?”
但那是真实的湖泊,某种不太自然的绿色,在眼前动荡。在这个湖上,他看到体量巨大的铁船,用装得下一头牛那么大的铁斗在湖中央从水中抓盐。他就坐在岸边扑满盐屑的灰扑扑的蒿草丛边,坐在两道深陷的车辙中间,终于等到那船靠岸。他很失望,盐灰蒙蒙的,堆在锈迹斑斑的铁甲板上。盐散发出来的也不是盐的味道,而是某种正在的水中生物的腥臭味。那些从船上跳下来的人不容他问话,不容他问在古代是不是有两个国争夺过这个湖中的盐,他们挥手让他赶紧走开。
他把来装盐的大卡车的地方占住了。
“可是……”
人家的回答很干脆:“快滚吧!”
他就滚蛋了,滚到很远的地方,回看那湖,发现那湖上还有很多船,更有很多车,湖边草木不生,湖中的盐还那么多,他想,那是因为那时这个湖上还没有人吧。那么草呢,他自己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草都被大风拔光了。格萨尔肯定没有来过这里,不然,风就不会这么猖狂了。
他转往西南方向,他要去的是格萨尔曾经到过的地方,更准确地说是有人相信格萨尔曾经到过的地方。他转向西南,因为那个方向上出现了雪山隐约的闪光。这闪光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湿润与清凉。这些日子,荒凉的原野上没有什么人,他也没有演唱。他想,再走一程,也许,他又追赶上故事了。
靴子底再次破烂时,他重新走到了雪山之下,踏上了雪山上奔腾下来的溪流滋养的草原。他没有看到大的村落,只是偶尔在一个山谷见到两户孤独的牧人。借宿的时候,他们给他喝很多的奶,给他吃整腿的羊肉。他们问他:“你像个流浪艺人,你会唱格萨尔吗?”
他往嘴里填满羊肉,让嘴巴无法说话。现在故事已经藏在胸中,他不像过去那样着急了。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从容风度。对此,他感到非常满意。现在,他把握着故事,而不像过去那样被讲故事的冲动弄得不能安生了。
他要自己把握进程,不要让故事跑到前面太远的地方。他害怕这样一来,故事会消失在远方,再怎么努力都撵不上了。他隐隐有种感觉,要是他一口气把故事讲完,那么,这些故事就要离开他了。因为,他发现,故事是第一次讲的时候最为生动鲜活,第二次,第三次讲,眼前那些活生生的场景的色彩就开始黯淡了。
所以,他知道自己最好沉默不言,这样经过了几户孤独的游牧人家后,他的身上又充满了力量。
他重新走上了草原。草低矮而稀疏,但他还是感到心安了。至少当视线延展到远处的时候,这些草连续成一片薄雾般的绿色。有一天,他感到眼前的绿色加深了。他想,自己终于和一片真正称得上草原的草原相逢了。但走到跟前,他才发现,那是一个很大的湖。
快走到湖边的时候,稀疏的草消失了,只有平展展铺开的沙石。
这是一个东西窄南北长的湖。晚上他看到了火光,还听到了南岸传来隐隐的笛声。于是,他动身去往湖的南岸。
这是一个有些奇怪的湖。这个湖的奇怪之处在于,风总是从北往南吹,水波自然也跟风保持了一致的方向。所以,湖的北岸只有累累的碛石,而在湖的南岸,水变得那么蓝。那么蓝的水,一波一波把亮晶晶的盐推到岸边。
他绕行两天,到了湖的南岸,遇到了一群采盐的人。他问这些人:“你们的故乡是姜国吗?”
那些人望着他,没有听懂他的问题。
“什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