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没有回答,起身走在前面。他就那样走在前面,来到了一座小山冈上,金沙江的一条支流在峡谷里奔流。一个城堡的遗址,几堵摇摇欲坠的夯土墙,这就是当年嘉察协噶在岭国南部边界的城堡的遗址。地上很多赭红色的固化物,沉甸甸的像是石头,但又不完全是石头。长者告诉他,这是城堡的基础。这是炼过的铁矿石。建筑城堡的时候,精通炼铁之术的兵器部落把熔炼出的铁汁和半熔的矿石一起倒进挖好的墙基中,冷凝之后的墙基便坚固无比。从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山冈,木质坚硬的灌木丛中,一道长墙蜿蜒着下到一个洼地,然后,爬上了对面更高的山冈,那山冈顶上,是一座更为高耸的城堡的废墟。山冈上,风势强劲,两座山冈之间一大片洼地,一条古代的大路曾经从中穿过。现在,那里已是一片种植了很长时间的庄稼地了。老者说,这座山冈,和那座山冈上的建筑遗迹,是嘉察协噶城堡的两翼。中间洼地里,才是城堡的主体,但那里已经没有一石一木的遗存了。老者坐下来,说他的眼镜片用水研磨过后,还要用风来研磨。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仲肯’,所以带你来看看这些真实的东西。年轻人,说说你有什么感想。”
“故事里的岭国大的像全部世界,现在发现岭国并没有那么大。”从格萨尔出生的阿须草原,到玛尼干戈,翻越雪山,到德格,再到这个地方,他且行且停,也就走了十来天时间。
长者正色说:“那是岭国初创之时,后来就很广大了。从这里出发,沿着金沙江两岸一直下去,岭国的大军征服了南方魔王萨丹统领的姜国,南方的边界就很远很远了。那里冬天的草原上也开满了鲜花。”
“那时嘉察协噶已经牺牲了。”
长者脸上出现愤愤不平的神色:“是啊,他可是岭国最为计谋周全,最为忠心耿耿的大将了。”
“那么,出征姜国的时候,是谁挂帅?”
长者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那个在收音机里演唱的‘仲肯’吗?你唱得多么好啊!”
“可是,我的脑子不清楚了。”
长者戴上研磨得晶莹透亮的眼镜:“哦,你真的是神情恍惚,难道神要离开你了?你做了什么让他不满意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
“你问我什么?出征姜国是谁挂帅?告诉你吧,姜国人怕我们的大英雄嘉察协噶,要是嘉察协噶在,他们怎么敢来抢岭国的盐海?”
晋美又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盐海在哪里?”
盐海当然在更北方的草原上,但要去到盐海,姜国的兵马就必须从这里经过。长者的兴趣不在地理,而是在谁对岭国更为忠诚上。姜国一败在盐海边,年轻的王子被霍尔国的降将辛巴麦汝泽生俘,然后,岭国大兵南下讨伐姜国,长者说:“嘉察之外,最忠诚的大将就是丹玛了。远征姜国就数他功劳最大!”
“是他杀死了姜国最后一员大将才玛克杰。因为听从了他的建议,岭国的铁骑不走江边容易被封锁的峡谷。”长者指了指峡谷两岸的高山。从下面望去,那些峰顶尖削,插入蓝天如利剑一般,但熟悉此方地理的人都知道,上面往往是平旷的高山草甸,正可纵马奔驰。而到了需要的时候,对河谷中那些需要攻击的目标,大军犹如洪水倾泻而下。
长者带他来到山谷里一个村庄。那里每一座房子都还是城堡的模样。老者的家也在这个村庄。金沙江就在窗外的山崖下奔流,房子四周的庄稼地里,土豆与蚕豆正在开花。这是个被江声与花香包围的村庄。长者一家正在休息。三个小孩面孔脏污而眼睛明亮,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子,一个略显憔悴的中年妇女,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平静的笑容。晋美想,这是和睦的一家三代。长者看看他,猜出了他的心思,说:“我的弟弟,我们共同的妻子,我们共同的孩子,大儿子出家当了喇嘛。”长者说:“哦,你又不是外族人,为什么对此感到如此惊奇?”
晋美不好意思了,在自己出生的村庄,也有这种兄弟共有一个妻子的家庭,但他还是露出了惊奇的神情。好在长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打开一扇门,一个铁器作坊展现在眼前:炼铁炉、羊皮鼓风袋、厚重的木头案子、夹具、锤子、锉刀。屋子里充溢着成形的铁器淬火时水汽蒸腾的味道,用砂轮打磨刀剑的刃口时,四处飞溅的火星的味道。未成形的铁,半成品的铁散落在整个房间,而在面向窗口的木架上,成形的刀剑从大到小,依次排列,闪烁着寒光。长者没等他说话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是的,我们一代一代人都还干着这个营生,从格萨尔时代就开始了,不是我们一家,是整个村子所有的人家,不是我们一个村子,是沿着江岸所有的村庄。”长者眼中有了某种失落的神情,“但是,现在我们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战场了。伟大的兵器部落变成了农民和牧民的铁匠。我们也是给旅游局打造定制产品的铁匠。”长者送了他一把短刀,略为弯曲的刀把,比一个人中指略长的刀身,说这保留了格萨尔水晶刀的模样。
晋美说:“我以为他真的是用水晶做刀的。”
长者指着刚用水和风研磨得十分明亮的眼镜,笑了:“我喜欢你这个‘仲肯’,你也对所讲的故事怀有疑问,你不假装什么都懂。”
“你也不像是一个铁匠。”
这个夜晚,他就住在铁匠家里。这个夜晚,听着窗户外面传来的浩荡江声,他又做梦了。他想梦见一下嘉察协噶,但他梦见的还是格萨尔王。霍尔国的降将辛巴麦汝泽在北方的盐海边击败了前来侵犯的姜国大军,俘获了姜国英勇的王子玉拉托琚。盐海边,湖水一波一波涌来,把亮晶晶的盐粒一下一下推到了湖边。已经被绑缚起来的玉拉托琚看见这情形,叹息道:“在我们姜国那么珍贵的东西,怎么在这里多得如泥沙一般?”在那个崇尚蛮力的时代,盐是能让人增长力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