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诧异地抬头,旋即失笑:“是家书。”
苏珊支起胳臂,托着下巴看他,好看的绿眼睛狡黠地眯起来:“你读信的样子像是在思念异地的爱人,我突然有些嫉妒。”
明诚微微发窘。他想要否认,却又忍不住分神去想刚才自己读信的模样,短暂的停顿间隙,苏珊已经轻快地笑起来:“诚,你的幽默感还是这么苍白。”褐色的鬈发随笑声散开,她抬起手把发卷拢到耳后,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苏珊在实验课上认识了明诚。助教简单说了实验步骤和注意事项,让两人合成一组,一人负责操作,一人记录数据。她四处张望寻找同伴,一回头,在一双黑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清晰的身影。
这人的眼睛可真漂亮,她在心里惊叹。
明诚的法语说得极好,温和礼貌,脸上总是带着笑,叫人一看就心生亲近,可是等到真到走得近了,又觉得他身上透着冷淡,近在眼前的一个人,伸手却是触不到的。刚入学那会儿,几个过于热情的法国姑娘就是让他这份冷淡劲儿给拒之门外,法国人参不透无形的隔阂,只能感叹神秘的东方,含蓄的美。
巴黎的中国学生不少,在综合理工读书的却不多,明诚是化学班上唯一的中国人。刚认识的时候,苏珊问他为什么学化学,明诚笑笑说,家里经营香水生意,希望他帮着调配香水。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地浪漫又真切,让她对这个黑发黑眼的东方青年又生出几分好感。
一门专业下要修数门课程,明诚原本读的是机械,兼修化学以后课程密集,难免手忙脚乱,课堂留座、借抄笔记都离不了苏珊,他们很快就熟悉起来。
苏珊爱笑,眼睛弯弯,拢起光,鼻尖上淡淡的雀斑在爽朗的笑声里跳跃。明诚想起白赛仲路两旁的梧桐树,树荫背衬阳光,如玉一般透亮。苏珊就像初夏的阳光,温柔明亮,涌入他的心,将四面雪白的冷墙都覆上一层暖意。
他们散步聊天,吃饭看戏,就像普通的恋人一样,巴黎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都有他们的足迹。他们欣赏画作,交流看书所得,几乎无话不谈,说到趣事,也会毫无顾忌地抚掌大笑。和苏珊在一起的日子是明诚到巴黎之后少有的恬静安宁的时光。他学会了波兰语,开始留意书架上的诗集,英文法文囫囵读遍,再译成波兰语,在信纸上写下“你的眼睛恰似香雾缭绕的教堂传来的钟铃*”。年轻人的情书大约都带了一些自我陶醉的罗曼蒂克。
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明诚出门写生,苏珊提了野餐篮子随他一道去,静静地陪在他身边读书,间或递给他一瓶汽水,或是喂他几颗嫩红酸甜的树莓。明诚偏头用嘴衔了,乌黑圆亮的眼睛朝她投去含笑的一瞥,青年俊朗的眉眼犹带活泼的少年气。苏珊咬着唇笑,扔了书,倾身去吻他,看他手执画笔,一笔一点描摹明媚春意。
明诚的画册里也有她,眯眼微笑的,静卧沉思的,寥寥几笔,神态抓得极准。她翻过几页,一张男人的画像落在手边,线条利落,眼神别样温柔。
明诚说:“他是我的大哥。”
苏珊听他讲过他的家人。明诚毫不避讳告诉她,他是被领养的孩子,他的大哥给了他成人的机会,而他期待用一生来回报恩情。
苏珊细细地看了一会画像,忽然问道:“他就是写信给你的人?”
明诚愣了一愣,似乎在确认她的问题,而在他说出答案之前,苏珊已经知晓了她的答案。
苏珊是夏季来临前走的。明诚送她到巴黎北站,他们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告别,看起来就像一对即将分别的普通情侣。
苏珊说:“我是爱你的”。她趁他不备,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自己的温度,带着得逞的微笑看着他的耳朵红起来,旖旎的颜色一直蔓延到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没有沦陷,在一片炙热中依旧清明闪亮。
“我很抱歉。”明诚轻声说。
“为什么要道歉?”苏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已经努力过了。你尝试着想要爱我,但是没有成功,我说得对吗?”
明诚微微睁大了眼睛,苏珊的敏锐让他惊讶,但是他更惊讶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她的话。
“你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它们不会骗人。我无法对你生气,因为我爱你。但是你没有爱上我,我不想自欺欺人,诚,你也不用自欺欺人。我仍然很高兴,作为朋友,你也是无可挑剔的。”
苏珊握了他的手,执画笔的手指修长。他们牵手走过巴黎的日出黄昏,在月夜下亲吻,但是再美的幻影也终究不会成真。
“如果有一天你能体会到,我希望你能知道,爱情是你拥有了对方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纵然生命里有喜忧苦乐,有人和你一起分享和分担,喜乐会变得无限广大,而忧苦里也是包含了希望的。”
明诚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苏珊毫无疑问是值得喜爱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舒畅快活,像沐浴在巴黎早晨的阳光里,世界明亮闪耀。他甚至不介意一些亲密的接触,以为这么做就能爱上她,又或是,以为这样就是爱着她。直到此时,他恍然醒悟,他错了。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仅此而已。
临别时,明诚珍重地拥抱了她。能够成为朋友总是带了一些爱的,他会永远记得她。
那封退回来的情书静静躺在书桌的抽屉里,几乎被遗忘了,直到被明台翻箱倒柜地捣腾出来才重见天日,为此明小少爷久违地领教了他阿诚哥的怒意和被子绞杀。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挣开绞成麻花的被子,扑到门口,却发现门上了锁。他被反锁在房间里出不去了。
楼上的哀求声一阵盖过一阵,明诚眼观鼻,鼻观心,转动叉子卷面条。明楼不动声色看了他几眼,视线溜过去又溜回来。
今天轮到阿诚做饭,偏偏赶上明台出了这趟幺蛾子事,三菜一汤眨眼变成了酱拌面,他盯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阿诚啊……”
椅子猛地退后,在地上拖出刺耳动静。明诚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端了盘子去厨房。
明楼咽下到嘴边的劝说,换上温柔的询问:“吃好了?不再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