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起风

几日前一场暴雨,惊雷劈断长宁宫外的一棵老树,差点伤着圣驾。

这事儿传开,换作先帝那时候,又或者前朝,那明皇后铁定沦为满京城的笑话,没准还得担责。

皇帝宁愿冒着大雨离开,也不在长宁宫留宿。

可是对于当今圣上,见怪不怪了。

打雷下雨算什么,刀山火海也拦不住陛下回凤鸣宫的决心。这是他的怪病,合宫上下,心知肚明。

即便如此,明皇后不得圣心,那是铁证如山,钉死了的事实。

嫔妃早晨来请安,又开始懒怠不上心,称病的有,迟到的有,敷衍的一抓一大把。

皇后毫不在乎。

宫廷的繁琐规矩,她比谁都不耐烦。

因此,当瑾贵人当众打了个哈欠,她像往常一样视若无睹。

可坐在她下首的禧妃不知抽什么风,突然指着瑾贵人,疾言厉色道:“放肆!皇后娘娘说话,你也敢不敬!”

瑾贵人呆住。

在座的人都傻了。

禧妃怒道:“还不跪下!”

刚进宫没两年的瑾贵人敢怒不敢言,只得凄凄惨惨地跪着请罪。

皇后心想,禧妃大可不必这么激动。

其他人也在腹诽,不知道的还以为禧妃平日里有多恭敬呢!她仗着资历老,和东宫沾点关系,女儿又得宠,从前那架子摆的忒大,比起玉贵妃也就稍微收敛了一点。

禧妃叫金璃打瑾贵人嘴巴子,下手不留情。

瑾贵人捂着娇滴滴的脸蛋,遮住通红的手指印,哭得梨花带雨。

大家都觉得禧妃没事找事,但她指责瑾贵人的话偏偏在理。于是,向皇后告退时,没人再敢怠慢。

禧妃尤其认真,规矩都做足了。

从长宁宫出来,瑾贵人羞愤地离去。

岚嫔目送她的背影,对愉嫔说道:“瑾贵人何时得罪的明光殿?”

愉嫔摇头,“禧妃唱的这一出,多半是做给皇后看的。”

岚嫔愣了愣,“皇后?”

愉嫔颔首,悄声道:“皇后定是押对了宝,她那小侄女儿明后年进东宫的事,十拿九稳。”

岚嫔想,那可了不得,宫里的风向要转了。

她道:“这个东宫选侍——”

“什么选侍?”愉嫔回头,望了一眼,“禧妃一口一个皇后娘娘,叫得情真意切,快把明皇后叫出了叶皇后的地位。瞧这架势,哪儿还会是小小的选侍,起码是正儿八经的侧妃!”

岚嫔震惊,“咱们以后也得多上心,可不能再迟到。”

愉嫔:“当然!”

明容的功课复习到一半,燕王来了。

她想,赵巽的名字起的真妙,虽说巽同逊,意在压一压他的气性,可巽也代表风象,少年如风。

他从门口进来,也能从窗户进来,简直无孔不入。

赵巽往她面前一坐,说:“容容,陪我说会儿话,我不痛快。”

明容问:“你不是回玉家了吗?”

“对,回玉家忘记换衣裳,叫外祖父臭骂一顿。”赵巽嗤了声,“……老爷子耳朵不灵,眼神倒好。”

明容打量他,他穿着银色的衣袍,是常见的打扮。

她说:“你的衣服没问题啊。”

赵巽解释:“回玉家得换黑衣,象征玉家的黑甲军。银色不行,叶家的踏雪银甲军就我这颜色,外祖父一看就来气。玉家刀法名扬天下,我却练叶家枪,轻功也完全是叶家的路数,他至今记恨。”

明容:“你为何练叶家枪?”

赵巽:“叶初告诉我娘,叫我练的。我生下来没两天,叶初就说我这副骨架子天生就是耍枪的料,腰有劲,腿灵活,不学可惜。”

明容将信将疑,“婴儿的骨相,真能看出来?”

这就是传说中骨骼清奇的练武奇才吧,跟拍电视剧似的。

赵巽笑道:“别人说的未必准,可叶初从不出错。”

明容好奇的问:“她很了不起哦?”

“那、是。”赵巽翘起一条腿,慢条斯理的道,“父皇年轻时,号称七国第一绝色,如今只剩五国,剩下那俩怎么亡的国,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

“……”

赵巽无奈,“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三岁小孩儿都会背诵,偏你没听过。叶初率军打下两国,国土并入大曜,从此咱们就是神州大地上疆土最辽阔的国家。”

“厉害。”

“所以,叶初说什么,我娘都听,比父皇的圣旨还管用。”

明容又困惑。

她放下笔,试图理清头绪,“玉家和叶家针锋相对——”

“那是后来的事。”赵巽截断,“皇爷爷打天下,外祖父和叶老将军同为他的左膀右臂,当年曾是并肩作战,性命相交的好兄弟,两家也亲近。叶皇后比我娘大十岁,她看着我娘长大,很照顾她。”

他的目光在明容脸上慢悠悠地绕一圈,眼底透着笑。

“我听人说,我娘小时候脸圆圆的,人又白,十分讨叶皇后喜欢。我以前不信,现在,越想越有道理。”他戳明容的脸,笑意更深,“脸圆圆,脸圆——”

“圆什么圆?我是瓜子脸!”明容没好气。

赵巽大笑。

明容哼了声,又问:“你们两家怎么闹翻的?”

“嗨,最初就为一点小事,争一时意气。外祖父和叶老将军为了争夺第三的位置,几次比试,又分不出胜负,谁都不肯认输——”

“第三,天下第三吗?”

“大曜第三。乱世人才辈出,将星如云,能当大曜的第三,够长脸的了。排在第一第二的,可是我的皇爷爷和雍西王他老爹。皇爷爷是开国皇帝,雄才伟略,自不必说。崔家那位有着实打实的战场百人斩记录,也是一代盖世豪杰。”

明容不由想起婉仪郡主。

如今的雍西王,正是她的父亲。

赵巽叹道:“可惜啊,老王爷多年征战,留下一身伤病,早早离世。雍西王的三位兄长,那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南征时战死沙场,相继陨落。雍西王一脉人丁凋零,才轮到现在这个晦气的东西坐享其成,真是家门不幸。”

“……”

赵巽笑了声,瞧着玩世不恭,偏偏目光又严肃,“如今外祖父和叶家争斗,自然不再是为了那一点虚名。他们争权利,争地位,我可不管这些。”他看着明容,眉眼之间一片疏朗,“将来四哥当皇帝,我就做戍边大将军,镇守边关。朝堂上弯弯绕绕的纷争,离我越远越好。”

明容心想,将来当皇帝的不是你四哥,是你九弟。

她不说,继续翻阅书卷。

赵巽见她又开始读书,不禁一笑。

容容是最乖的小姑娘,太乖了,总叫他心软。

真奇怪。

任何人教训他,他都不服,且嫌烦,父皇母后的话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可明容对他说的每一个字,他全放在心上,记得牢牢的。

明容爱讲大道理,有时数落他,他其实也爱听。谁叫她连骂人都是软软糯糯的,生气都可爱。

她若肯夸赞他,那可太好了。

别人的吹捧怎么听都虚伪,听多了更腻味。明容捧他的场,他却心花怒放。

四哥说,明容哄他两句,他便腿软身轻飘上天。

那肯定言过其实。

飘上天太夸张,但飘上屋顶,飘上楼台,半点不作假。

赵巽咳嗽一声,道:“容容,你看好了,我迟早成为比肩叶初的大将军。”

明容说:“有志气,我支持你。”

赵巽感到浑身上下充满干劲。

他霍地站起来,“我去京畿卫的兵营,晚点儿回来。”

明容诧异,“你才回宫,又要走?”

赵巽告诉她:“这几天,我不想待在长春宫,免得撞见我娘。永寿当年就在这时候过世,我娘想起往事,喜怒不定,容易对人发作。”

明容听过永寿的名字。

“永寿公主?”

“对,我亲姐——干嘛那么看我,怕我提起她,心里难受?”赵巽轻叹,“……傻瓜。她死的那年,我才出生不久,我没见过她,至少没有记忆。”

“你留在宫里吧,陪陪你娘。”

“我陪她,那是给她添堵。”

赵巽想着易怒的母亲,剑眉拧起,过一会儿,道:“这么多年,家里人总盼着她早日放下,她不肯。其实何苦呢,我那姐姐早投胎去了,投了一户好人家。”

“这你都知道?”明容匪夷所思,“你是黑白无常,还是阎王爷啊?”

“我娘自个儿找高人算的,又不是我说的。”赵巽笑,轻敲她额头,“那人说,永寿过了头七,魂魄留在长春宫,陪伴我娘近一年,然后拜别她,转入轮回。他还说,永寿今生也是大富大贵的命,比起前世不遑多让。许多人保护她,疼爱她,这不很好么?她过的舒坦,待在宫外,还自在。”

对于玄学,明容就是直白的双标。

当她害怕鬼怪,那便是封建迷信不可取,怪力乱神不科学。

可当她有头疼的大考试,亦或是人力难为的要求,那老天爷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他理应帮帮自己。

她问:“七哥,高人的话,你信吗?”

赵巽:“我娘相信就成。”

三崽不见了,长乐公主打发人出去,满宫寻找。

三崽是公主亲手养大的小母猫,近来长成了大姑娘,却和外头的公猫厮混,怀上小猫崽,于是性情越发暴躁,一不高兴就给人来上一爪子。

这日,它偷跑出去,半天不见猫影。

明容说:“要是能绝育就好了。”

长乐正在绣帕子,手帕上依然是猫狗嬉戏的小图案。她抬眸,“绝育?”

明容:“就是结扎,让猫猫不能生育。”

长乐听得皱眉,“怪吓人的。把公猫阉了不难,母猫怎么叫她不生崽?难不成还能把母猫也阉了?”

这得动手术。

明容没法和公主解释,只能叹气。

她凑到公主身边,看她绣花,笑道:“公主绣得好好哦。”

长乐淡淡道:“你想学吗?趁教我的老嬷嬷还在,眼神还算好使,手脚也能动,可以请她指点一二。”

“老嬷嬷?”

“将军府的老仆人。”长乐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叶皇后的女红是她手把手教导的。”

明容眨眨眼,“叶皇后会打仗,还会绣花?”

“叶初十五岁那年,心血来潮想学刺绣,之后一直没落下。太子哥哥那儿,有她留下的遗作。”

明容想起来,“我见过,一副很大的山水图!”

长乐瞧她一眼,心想,明容只怕是寥寥无几见过《山河万里图》真迹的人,这丫头却不明白自己有多特殊。

她背后骂太子是狗,太子听见,也只当自己是聋子。

她心里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