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姨娘又笑,“吃吧,多吃点。”
她在床榻上坐下来,倚着床头,甚是疲倦。
阿缘端起两个小碟子,走到她身边。
“我不吃。”水姨娘说。
“可这是你喜欢的。”阿缘将佛手酥举到她眼前。
水姨娘摇了摇头,沉默。
再喜欢,只要是宫里的东西,她死也不会碰一下。
多看一眼,就觉得糕点都沾着血,爹娘的血,长姐的血,她家二十六口人含冤惨死的血。
……十年了。
如今想起来,心里不再如初时那般的痛极恨极,如被凌迟。取而代之的是持久的钝痛,永远不会消失,但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原来,人心真的会麻木。
她抚摸少年的头发,“我没胃口。”
阿缘看向一旁还来不及整理的几卷古书,“你又去小河巷了吗?”
“嗯。”
“你买书回来,从来不看。”
“……看了伤心。我是行将就木之人,怎样都无所谓——”
“你会好起来的。”
水姨娘不答,凝视他片刻,静静的道:“我的人生快走到头了,只盼早日解脱。可是阿缘,你的路还长着,你要念书识字,有尊严地活下去。”
明容过两天就要陪长乐公主去文华殿读书,因此赶在上学前,特地跑了一趟未央殿,给赵检和莺莺送生活必需品。
走到半路,午后犯困,连连打哈欠,眼皮都在打架,一不小心,差点撞上候在转角的几人。
“抱歉。”明容说。
领头的一人没生气,反而高兴的叫她:“明容明容!”
她发懵。
冬书悄悄提醒:“黄芝芝,鸿胪寺卿黄大人府上的八姑娘。”
明容想了半天,脑海中也找不见黄姑娘的影子。
她放弃了。
黄芝芝有些紧张,手指绞着帕子,说道:“明容,那天在路上碰见你,忘记跟你打招呼,你……你不生气吧?”
明容问:“哪天?”
黄芝芝:“就是那天在宫里……”
她越说越心虚,眼神躲闪。
明容便想起,她出宫那日,好像是有遇见一群新入宫的贵女。
她们见她额头受了伤,一直捂着脸,便嬉嬉笑笑地嘲讽她,还以为她听不见。
她挑眉,拖长了调子道:“哦,我想起来了……”
黄芝芝脸色发白。
明容看着她,“你们说我坏话,对不对?哪个说的?”她抬起手,指向黄芝芝,“是不是你?”
“不,不不不是我。”黄芝芝慌忙摇头。
“那是谁,她?”明容随便指向另一个人。
那个小姑娘急得摆手,“不是我,真不是我!”
明容问:“到底是谁?”
黄芝芝灵机一动,大声道:“是陆阮!”
旁边的人忙不迭的附和:“对,就是陆阮!她整天胡说八道,我们都不屑与她为伍。”
明容蹙眉,“陆阮又是谁?”
黄芝芝道:“陆大学士的女儿,陆阮,你见过的。她总是鬼鬼祟祟地在东宫外头转悠,惹得太子不快,便被赶出宫了。”
明容盯着她,直把她盯得心虚脸红。
终于,明容说:“原来是她啊。”
她观察这些人的反应,心中有数,知道她们多半都参与过嘴碎嚼舌根的行为。但是她懒得计较。一来,那天她脸上受伤毁容了,羞于见人,压根儿没看清对方的脸,想计较也不记得主谋是谁。二来,没必要在宫里再多树敌。
她的正经敌人就只有东宫那一位。
狗太子这几天大半夜不睡觉,又在发癫,仇恨值忽上忽下,忽下忽上……最后下降了一点。
他真的有毛病。
明容继续往前走。
黄芝芝追上来,牵住她的袖子,讨好的笑,“明容,听说长乐公主指名要你当伴读,你好福气呢!你这是去明光殿找公主吗?”
明容说:“不,我先去一个地方,以后再去找公主。”
其他人听见,悄悄地跟过来。
有一人开口,试探的问:“明容,你是不是去见哪位皇子啊?”
明容坦然道:“是啊。”
女孩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很是激动。
她们入宫少说也有一两个月,这会儿才明白,要想嫁入皇家,飞上枝头变凤凰,嘴上说说简单,真做起来,可谓困难重重。
明眼人都瞧的出来,最有前途的那几位皇子,都不好接近。
太子足不出户,东宫又像铁桶似的密不透风。别说一个大活人,一只虫子都飞不进去。
燕王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成谜。
三皇子倒是经常能见着,就是没人敢靠近。他沉迷射箭,可惜技巧欠佳,箭羽乱飞,大家害怕一不小心变成他的活靶子。
六皇子患有嗜睡症,总是睡不醒,难得跟他说上一两句话,他打着哈欠就回去睡觉。
这下好了,明容去东宫,她们只要跟着,再不济也能在太子面前刷个脸。
只是,这路怎么……不太对劲?
再走一会儿,有人忍不住,拉着明容道:“明妹妹,你走错路了,东宫在另一头。”
明容诧异:“谁说我要去东宫?”
那人愕然道:“你说去见皇子……”
“我去未央殿。”明容说,“你们还不知道吧?赵检住在那儿。他是陛下的九皇子,很早以前就被贬为庶人——唉,你们别走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同伴已经跑光了,离她足有几丈远。
明容摇摇头,自顾自走了。
黄芝芝目送她走远,心中总是存着一丝疑虑,低声吩咐丫鬟:“你跟住明容,且看她是否当真进了未央殿,还是偷摸折回东宫了。”
丫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回来了。
有人问:“如何?明容到底去了哪里?”
丫鬟回答:“明姑娘就是去的未央殿。她和里面的人似乎十分熟稔,一张口就自称明容姐姐。”
众人哑口无言。
许久,黄芝芝小声道:“这个明容……她要么是个傻的,脑子不清楚,要么当真有胆色,竟敢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
另一人喃喃:“到底该说她蠢得没边,还是勇敢无畏……我居然分不清。”
女孩们面面相觑。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言传的敬畏之色。
赵秀盘腿坐在榻上,面对没有对手的棋局,同时操纵黑、白两色棋子,沉着脸与自己对弈。
他落子极快,厮杀得有来有回。
赵巽过来找他,见到这场面,便知道四哥当真动了怒。
平常人生气,轻则摔杯子、摔古董,重则打骂下人,那都是常有的。
可四哥不这样。
他的病忌讳怒火攻心,他也没力气瞎折腾。
所以,从小到大,他心里有气,要么文墨发泄,写一堆潦草的字,要么一个人不言不语地下棋,只攻不防,步步杀招……自己杀自己。
赵巽叹了口气,说:“四哥,其实那小丫头人是莽撞了点,但心肠不坏,你也没必要总是跟她针锋相对。”
赵秀‘啪’地落下一枚黑棋。
到底谁跟谁针锋相对?
他眼皮也不抬,淡淡道:“她连七哥都叫上了,下次见面,你是不是该叫小表妹了?”
赵巽想了想,“叫容容吧,或者容容妹妹。你总是阴阳怪气地叫她小表妹,她怕是不爱听。”
啪!
又一枚棋子落下。
“四哥,我说真的。”赵巽见他沉默,便道,“那小丫头傻乎乎的挺可爱,也没什么心眼儿。再说,她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以后我叫她别老是往未央殿瞎跑,你就放她一马吧,不用跟小女孩一般见识——”
“赵巽。”
“你瞧她多好骗,我稍微使出轻功,她就那么崇拜我——”
“赵巽!”
“干什么?”
一局结束,胜负已分。
白子一败涂地。
赵秀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你怎么哄她对你改观的?”
赵巽道:“我刚才不说了吗,我使出一点轻功——”
赵秀打断:“与这无关,你之前做了什么?”
赵巽皱起眉,思索一会儿,道:“我觉得她其实不怎么讨厌我。她在虎园遇险,是我救的她,她撞树自尽,也是我出手相救。她看我这么厉害,自然崇拜我,小姑娘家的总是憧憬大英雄——”
“赵巽。”赵秀忍了又忍,“回答我的问题!少自吹自擂。”
“我哪里吹了?她讨厌的本来就不是我,是你!”赵巽一怒,脱口而出,“那天在未央殿,她只说我为虎作伥,却骂得你狗血淋头。她讨厌我,因为我帮着你,她才迁怒我!”
“哦,原来都是我的错。”
“我没这么说。”
“……”
赵秀深吸一口气。
不生气,跟这个一根筋的弟弟置气,毫无意义。
他心平气和,“你去的时候,明容在做什么?”
赵巽:“放纸鸢,她的纸鸢卡在树上,我帮她拿下来。”
赵秀立刻想通了。
明容因为老七帮了她一个小忙,才对老七改观,那他如果帮她一个天大的忙,她也会蹦蹦跳跳地叫他四哥。
不对,他要她叫四哥作甚?
他要的是她助他早日逐鹿天下,称霸神州,从此江山大定,四海归一!
所以,她有什么事情是急需解决的?
有,令狐家某个记不清名字的路人男。
那人坏了明容的名声,害得她被人指指点点,被人讽刺挤兑。他只要把那人处理掉,以此作为投名状,不,以此借花献佛,明容见到这朵枯花,自然对他改观。
可是,万一明容恨他,更胜于令狐某某呢?
老七都看的出来,明容真正讨厌的人……是他。
赵巽道:“四哥,你为何就那样讨厌她?起初,你不想明容守在路上,怕她烦你,现在她不烦你了,你何必一再的刻意针对?”
赵秀说:“我不讨厌她。”
赵巽打了个响指,“行,那没事儿了。”
深夜,万籁俱寂。
一弯冷月照着宫墙,光影朦胧。
“姑姑。”
皇后坐在藤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手中握着一封信。
她回头,看见长发披肩的少女,微微一笑,“容容,还不睡?”
明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嗯,想来找你。问竹说,你在院子里——姑姑,你睡不着吗?”
皇后抬眸,望着天上的一弯寒月,“从前深夜出来赏月,都是心里装着事,以至于反复思索,难以安眠。今夜,只是因为想看月亮。”
她对少女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