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去长春宫的半道上,被禧妃拦住。
这女人莫名的兴奋,虽然竭力克制,眉眼的喜色无从掩饰。
“殿下,您还没听说吧?方才在御花园,长乐与明容姑娘一见如故,指名要她当伴读呢。明姑娘入宫不久,许多规矩都不懂得。我已经交代长乐,好生照顾明姑娘,她有什么不知道的,也要悉心教导她,比如有些地方平时需要多走动,有些地方……一辈子都不应该涉足。”
禧妃偷瞄他,一脸请功讨赏的谄媚相。
赵秀忽然想起父皇为何冷落她。
禧妃曾经宠冠后宫,风头甚至一度压过玉贵妃。
那是在母后去世之后,禧妃的这张脸,成为了父皇心中亡妻的生动遗像,因此他迷恋她。然而,禧妃的脑子和叽叽喳喳的嘴,却叫父皇恼恨。
父皇让她闭嘴,她安静一会儿,又开始讨好、献媚。
禧妃每说一个字,她作为叶初影子的作用,便消失一点。
最后,父皇死心了。
他宁愿寄情于年幼的长乐,也不再多看禧妃一眼。
赵秀淡淡道:“禧妃娘娘有心了。”
明容总是乱跑,却不来东宫,长乐若能说动她,不失为一桩幸事。
禧妃一听他的话,嘚瑟的笑意又外露几分,“殿下但凡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一定不负所托。”
赵秀微微一笑,“好。”
他摆了摆手。
“殿下,殿下!”禧妃怕他走,急切道,“我弟弟戍守清州已满六年,两月前大虞骑兵袭扰,他受了伤,虽然并不如何严重,却害得旧伤发作,卧床数日才大好。弟妹牵挂他,成日以泪洗面,还有我那小侄儿,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爹爹,前些天调皮摔断了腿,怕是后半生瘸了……您、您看,能否请三爷通融一下,调我弟弟回来,不,不不,放他回来十天半月的足矣!也好叫他们夫妻、父子团聚。”
赵秀看着她,不咸不淡的,“多事之秋。”
“是,是,家中多事之秋,独缺主心骨,只盼着弟弟早日归来,万事能拿个主意。”禧妃勉强笑道,“若是战事吃紧,那就罢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当为国效力,以大义为重。”
赵秀道:“孤见到舅舅,便与他说。”
禧妃大喜,整张脸都明亮起来,“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赵秀移开目光。
这一耽搁,到了长春宫右边的一条小道,明容已经和他弟弟称兄道妹了。
小丫头穿着粉色的棉袄,有些臃肿,瞧着圆滚滚的。她只盯着白衣少年,小脸红扑扑,目光又惊奇,又兴奋,“七哥,你会飞唉!”
语气听着居然很是崇拜。
赵秀冷漠的想,那叫轻功。
她的铁鸟能带她飞上缥缈云端,七弟的轻功再厉害,至多飞檐走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赵巽得意,“厉害吧?”
“你再飞一次!”明容说。
“再叫一声七哥我听听。”
“七哥,七哥!”小丫头上蹿下跳,两条辫子随风舞动,起起落落,“你飞到墙壁上吧!”
“好——”赵巽刚答应,回头看见他,惊讶道,“四哥,你怎么来了?”
赵秀从步舆下来,双手笼入暖手袖筒之中。
他看着明容脸上的笑容褪去,变为一贯面对他的警惕和戒备。于是,他反问:“孤不能来?”
赵巽:“我没这意思。”
赵秀沉默。
冬书轻轻咳嗽了声。
明容慢吞吞地往墙边靠了靠,垂下头道:“小女子明容,给太子殿下请安。”
声音低低的,小小的。
小女子?
赵秀低哼。
故意摆出这副模样,弱小无助,噤若寒蝉,摆明了就想打发他。
他说:“老七,回你寝殿。”
赵巽拒绝,“我不回去,又没事干。”
赵秀:“读书,练字。”
赵巽又拒绝,“无聊死了。再说,我回去了,你留在这儿干嘛?”
赵秀:“……”
明容瞅准时机,用那有气无力的、弱弱的声音道:“多谢燕王殿下方才出手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小女子先行告退——”
“你看吧!”赵巽面对兄长,略有不满,“你一来,吓得她快哭了,尽说场面话。”
赵秀冷眼旁观。
瞧瞧这两人,不过一盏茶、一炷香的功夫,已经玩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
他的视线凝在明容脸上。
她对着老七,一口一个七哥。对着他,便是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
老七养的老虎差点把她给吃了,他敲她脑袋敲出一个包,他们玉家是成国公的靠山,她被逼跳湖,起因就在玉贵妃。
这样的老七,她都能化干戈为玉帛,为何独独恨他?
他罚她下跪,她气得他大病一场。
他咬了她一口,她咬回来了。
他天生体质不好,伤口不易愈合,极易留疤。
她脸上的咬痕早就没了,他腰上的牙印还在……她却那么仇视他。
赵秀一动怒,气血翻涌。
他咬牙,忍住几近溢出的咳嗽,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四哥——”赵巽开口。
他头也不回。
长宁宫。
“娘娘。”
皇后回头,瞧见若梅端着一盘煎饺进来,好笑道:“这才用过膳,我是有几个胃,能吃的下那么多东西?”
若梅放下托盘,解释道:“侯爷托人送来的生饺子,说是鱼肉和鲜虾作馅。奴婢想着放久了会变味,干脆就叫人下锅了。”
皇后愣住。
她低眸,再看那盘煎饺,这才发现异样。
每一个饺子都鼓鼓胖胖,饺子皮也没捏好,起码有一半破了皮,肉馅漏出来。
鱼肉和虾,腥上加腥,一般人不这么吃。
她喜欢。
这是——
“怕不是侯爷自己动手包的?”若梅瞅着这盘狼狈的饺子,微微恍惚,“姑娘,您记得吗?有一年冬至,老侯爷出门在外,赶不回来,您说要自个儿包饺子,还非得拉着少爷陪您一起劳作,最后下锅的饺子也是这般破破烂烂。”
她沉浸在往事之中,一时不慎,居然叫出从前的称呼。
姑娘,少爷。
仿佛回到侯府,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皇后喉咙堵得发涩,拿起筷子,夹起一只破了的饺子,“可是,很好吃啊。”
她的嗓音沉闷。
若梅轻声道:“侯爷总是念着您的。”
皇后沉默地吃着饺子,眸中不断有水雾凝结,视线模糊了,她便抬手擦一擦。
待她放下筷子,若梅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她。
那是南康侯的亲笔信。
不同于往日简练的问候,兄长在信中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琐事:
这几日气候反复,早上阳光好,穿着棉袄能捂出汗,晚上又冷极了,家里年纪小的孩子接连害了伤风,大夫成天跑进跑出,折腾个没完,真叫人忧心。
明浩、明江玩叶子戏上瘾,颇有玩物丧志之风。
前天,也不知怎么了,兄弟两人为了几张牌闹得不愉快,明浩在那儿嚷着要断绝兄弟情义,还要白纸黑字写下来,签字画押。他这个当爹的听见后,结结实实地教训了那臭小子一顿。
孩子们日渐成长,有时他瞧着,隐约总想起自己的少年岁月,想起带着她一道玩耍的日子。
每逢念及,多少有些怅然。
自从她进宫,平日里宫墙相隔,每年的年节也难得一见,不知她近来过的怎样?
往年冬天,她总是喜欢趁天气好,裹着棉袄坐在院里的藤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有时看得入迷,太阳下山,冻着了都不知道。在宫里若还这样,可得叫若梅在旁边看着。
她那整整一书房的书没带进宫,他每月都有叫人去整理、清扫。
她若有想翻阅的,可以在信中告知,他会托人带进宫。
还有,她从前经常买的奇侠书籍,新出的几卷他买了一份,到时一同送来。
……
泪水打在纸上,氤氲开了。
皇后用长袖拭去,又摸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按在信纸上,吸干水分。
不过一封信,拿在手中,却觉得宫墙低了好些,离家近了许多。
“若梅。”她说,“叫小厨房做些孩子爱吃的小点心,待会儿让方伦送去侯府——对了,留一份给西偏殿。”
“点心?”
“金银赏不了,这点吃的,又不走御膳房,贵妃还能计较么?”皇后淡淡道,“去吧。”
明容午后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宫女送来小吃,做的十分精致,卖相一绝。
她高兴极了,叫采桃和冬书过来,三个人分着吃。
吃到一半,脑海中‘叮’的一声——
【系统提示:皇后支线[深宫月明]已完成】
【系统提示:皇后好感值+30】
【系统提示:皇后好感值满格】
啊?
怎么就完成支线了?
明容问:“小厨房为何送点心给我?”
采桃答道:“皇后娘娘收到侯爷寄来的信,许是有喜事,娘娘一高兴,便让小厨房做了点心,姑娘这儿留一份,还有的赏给了侯府。”
阿爹的信?
他可有听她的话,多关心姑姑?
明容点开系统界面,从人物列表中找到皇后,又按了一下她的名字。
【备注:明梓晗害怕明明活着,却因为身陷深宫,而被珍视的亲人遗忘。】
明容重新读了一遍。
她未曾想过,外表看起来那么恬淡无争、从容自在的姑姑,内心却在害怕被人遗忘。
这些年,一直如此恐惧。
姑姑其实很讨厌这座雕栏玉砌的囚笼,可她余生将在此度过,从来没的选择。
来自兄长的关怀,是这幽暗深宫中的一道明月光。
虚幻,却美好。
前头来人,水姨娘交代阿缘接着写字,独自出去一趟。
回来的时候,阿缘仍埋头伏案,手中握着一支笔,听到她的脚步声却没有反应。
他走神了。
水姨娘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到纸上的字,一怔。
“阿缘。”她轻声唤。
少年蓦地回神,匆忙揉纸成团。
可水姨娘已经瞥见了。
他抄写的一首诗词下面,写着一行重复的小字——“容”。
旁边还画了一只双耳低垂的小兔子。
她只做不知,放下提着的食盒,咳嗽两声,微笑道:“皇后娘娘赏赐的,夫人分了我一份。来,尝尝宫里的糕点,和外边的有什么不同。”
阿缘帮着她打开食盒,拿出精致的小碟子。点心五花八门,没有一碟是重样的。
他拈起一块千层酥,吃完了,说:“酥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