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起珠帘,明溪看向躲在屏风旁泪流满面的张贵妃。
张贵妃拉住她的衣袖:“陛下一开始就不想我生下那个孩子,是吗?”
明溪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张贵妃捂着嘴,生怕自己发出丁点声响,她提着裙摆跑出紫宸殿。
目送她离开,明溪走到紫檀书架前,抬手招来一个候在殿门处的内侍。
内侍恭敬颔首:“娘娘有何吩咐?”
明溪扫了眼密密麻麻的书架:“母蛊在哪儿?”
内侍默不作声跪下。
明溪只吐出七个字:“一朝天子一朝臣。”
永嘉帝的身体情况如何,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人最清楚不过。
迟疑了一会儿,内侍走到一个龙案前,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下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琥珀,琥珀中央困着一只雪白的蛊虫。
明溪收回落在紫檀书架上的视线,接过内侍手中的琥珀,慢慢走出紫宸殿。
她将母蛊交给陈御医。
当年的子母蛊便是由宫里的御医所种,自然该由宫里的御医所解。
明溪勾唇轻笑:“解一半就可,不必全给他解了。”
她说过的,剑刃出鞘一半就够了。另一半全出鞘了,她怕伤到自己。
陈御医接过蛊虫,深深地看了眼面前二十出头的女子。
“张贵妃近来找微臣讨要水银。”陈御医懂得生存之道,不再纠结这事。
明溪笑问:“水银用在了陛下身上?”
陈御医沉默地点头。
宫里的女人,就没有手段温柔的。
明溪想了想,叮嘱道:“让她悠着点。江少将军未至京城前,本宫要陛下还活着。”
永嘉帝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尽管名声不好,但有他在,还是能震住蠢蠢欲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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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景烂漫,京中人却没心情欣赏,目光紧紧盯着九重宫阙,深怕会有大事发生。
春夏交接之时,驻守边关的江朗月率十万大军,捧着凤印入京,缴禁军及各卫兵械。
因是凤印,宗室颇有微词,更有甚者指责昭仪苏氏牝鸡司晨。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禀报困于紫宸殿的永嘉帝,便被襄王带人拦下,软禁王府。
就在他们被软禁的第三日,宫里的钟声鸣响七十二下,传遍京城。
一代昏君就此驾崩。
翌日,太子李琰登基,改元和顺。追封逝去的生母为明懿皇太后,昭仪苏氏为贵太妃。
昭仪苏氏牝鸡司晨之言不攻自破。
襄王挥退传旨的内侍,翻身坐起,望向躺在树荫底下乘凉的明溪。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明溪不紧不慢地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先帝久不理政,天下一团乱麻,总要有人将之理顺。”
襄王颇为不甘:“然后呢?”
明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提醒道:“我腹中是先帝的遗腹子。”
许是雨过天晴,再提起永嘉帝时反倒坦然起来。
她没有隐瞒,特意在永嘉帝弥留之际说与他听,想必他也十分动容。
毕竟她没有放手去选青年才俊,反而从宗室里挑出皮相最佳、身子骨健朗的襄王。
他虽口吐鲜血,但她还是能从他瞪得老大的眼睛中看出一丝安详。
说到底,来日她的孩子登基,建不世功勋,史书也会记他一笔。
多么大的荣耀,多么不计前嫌的恩赐。
“我去冷宫一趟,你跪安吧。”明溪传来辇轿,也不管襄王的反应,径自离去。
襄王懒懒地躺在摇椅上,想起那女子口中的交易,倒还真是半分不留情面,翻脸不认人。
辇轿停在破旧的冷宫外,明溪搀着百合的手慢慢走进冷宫。
施妃等人早听到新帝登基的礼乐,乖巧地坐在杂草丛生的庭院中等待。
明溪甫一看见排排坐好,两眼放着精光的众人,差点没被吓一跳。
记忆中的她们还是娇娇娆娆的模样,没想到五年未见,她们举手投足间都多了分豁达。
施妃第一个冲上前:“娘娘,臣妾们是不是可以……”
等内侍搬来圈椅,明溪扶着百合的手缓缓坐下。
她环视众人,清了清嗓子:“你们有两个去处。”
“一是留在宫中,皆为太妃,吃穿用度自有国库……”
不等明溪说完,众人拍手称赞:“太妃好,太妃好。”试问哪个宫妃不想做颐养天年的太妃。
明溪斜了眼众人,众人立时噤声。
她继续说道:“你们也可以选择出宫,再嫁或是不嫁随你们意。”
“若选择出宫,我会为你们安排新的身份和必要的钱财,也会派暗卫护佑你们此生平安。”
明溪顿了顿:“当然,日子肯定不如做太妃金尊玉贵。不过普通凡俗,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选择四四方方的天空,还是一望无际的碧空,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明溪踏出冷宫,抬眼望斜阳。
她倒情愿她们都出宫去,不是养不起,她们还年轻,留在宫中不过蹉跎一生,何苦来哉。
张贵妃迎面走来:“我要出宫。”
“噢?”明溪坐上辇轿,颇为玩味。
还记得面前的小姑娘初来之时,眉宇间充满对权欲的渴望与向往。
张贵妃垂下眼眸:“曾以为九重宫阙就是天上人间,真经历过一遭,方明白江南才是我的人间。”
“随你。”
到最后,只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妃嫔和怜奴儿选择留在深宫,其余人皆选择离宫。
她们中有些人是被强抢入宫,有些人是被官员进献给帝王,总之都不是自愿入宫。
宫里荣华富贵虽好,享受过便也是了。太妃有太妃的尊贵,也有太妃的苦。独守空房,漫漫长夜,不是她们想要的后半生。
怜奴儿则是出身秦淮河畔,见惯男女之间的事,早已心如止水,索性留在宫中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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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后,明溪诞下先帝遗腹子,出生当日即被新帝立为皇太弟。
明溪为他取名李昭,愿他功绩昭如日星。
日子一天天过去,被永嘉帝祸乱的天下在李琰呕心沥血,施以仁政的基础下渐渐步入正轨。
江朗月获封镇北将军,苏嫣然携子随其赴任。
苏正告老,赋闲在京,闲来无事时偶至不平学堂谈古论今,自得逍遥。
霍阳则被调到关雎宫小厨房,专为明溪做菜。日夜守候,也是另一种得偿所愿。
襄王还是襄王,日日被李琰挡在前朝,不许他踏入后宫半步。苦得他只好趁夜色飞檐走壁,勉强抱得美人归。
许多时候只要放下执念,拥有的便是广阔无垠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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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
夙兴夜寐的和顺帝因心症缠绵病榻,自请退位。
皇太弟李昭登基称帝,改元建业,其母贵太妃苏氏是为皇太后,垂帘听政。襄王封皇父摄政王,辅佐朝政。
数月后。
“太后娘娘,琰陛下已至弥留之际,”百合已是宫里最有脸面的姑姑,“他想见娘娘一面。”
明溪放下朱笔,安抚好立在她身旁为她研墨的襄王:“你先批,我去去就来。”
自退位后,李琰便搬回他最初居住的宫殿。明溪甫一踏进去,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
李琰躺在床上,朝她伸出手。
明溪轻轻握住他的手。
李琰扯出一抹笑容:“金镯的事,你都知道。”
时过境迁,若问他后不后悔,他只会答一句:不悔。
倘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给她送去金镯。
明溪莞尔一笑:“我还知道你心里有我。”
望着女子的眉眼,李琰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他从枕下取出尘封多年的圣旨,递给明溪。
明溪展开圣旨匆匆浏览:“他要我殉葬。”
“是我对不住你,”李琰点头,“我把它交给你,我们谁都不再亏欠。”
“能不能亲我一下。”李琰手指点了点苍白的额头。
明溪勾唇浅笑,缓缓落下不带任何□□的一吻。
李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气若游丝:“如果有来生,愿我拥有康健的体魄……”
“我来做你的剑,为你披荆斩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