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板知道是你,”曾养甫道,“荷达把事情全抖搂了。”
话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求岳摩挲着电话听筒,好一阵子,怕那电话忽然挂了,可是又讲不出一句挽留的话,民国特有的电路杂音补缀着这段没有交谈的空白,嘶嘶啦啦的声音,像汝窑瓷器开片儿的声音,还像人可怜的龟裂的心,一片片清脆地留下裂纹,不是自己,是露生的。
他想过露生可能去过的地方,也许去上海找姚玉芙,或者去天津找他师弟,又或者,依着他那雅致隽逸的性情,可能去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散心了也说不定——没有说重庆不好的意思。
可重庆实在是太远了,那里也不欣赏他擅长的昆曲,他到那里,要做什么呢?
他想起秀薇气愤的声音,“金少爷,不是我说你,你拿白大哥当什么?他算你媳妇?还是算你兄弟?又有哪个人这样对待媳妇兄弟?他是媳妇的福没享过,兄弟的好儿没捞着,左右横竖你不做人,嵘峻再不懂事也比你强点,至少从来不给家里人气受。生意败了怕什么?重头再来就是!”
他们家在厂区,虽然厂子不大,厂房尚未变卖,机器也都留着。秀薇单手抱着孩子,另一手将求岳扯到阳台上,指着问道:“这间门安龙丝绸厂,去年你来过几次?你是一时兴起,嵘峻却当成认真的事业在干!你被人算计了,心灰意冷,句容的厂、杭州的厂,你就全不管了!你知道行业工会给我们出了多少难题、给了多少难堪?”她气得睁大了眼睛,“只有白大哥一次次地往这里来,我陪着他在曹怀椿家门口站了一天一夜,吃人家的闭门羹!还听他们的教训!他告诉过你么?”
他想起露生对他说过的话。忘了是什么时候,忘了是在哪个戏台子的后面,他发现他总是在戏要终了的时候,回到台下,坐一会儿。他以为他是太累。有一次问他,露生说:“每到压轴的那折,大轴的那折,我总有可惜的感觉,可惜它就要落幕了。为什么戏不能一直演下去呢?”
他是怎么回答他?“落幕就表示大结局嘛,结局好就行。”
露生摇头笑道:“你以为每出戏都是大团圆?其实这世上的戏,多的是凄凉落幕,更多的有始无终,有那样的戏,只有一折、半折,人家不晓得,也就没人唱了。”
“所以留下来的都是好戏。”
“可不是么?留下来的,哪怕中途断肠,总好过无韵而终。”露生拈一片口脂,补全因汗水而微微融化的妆,“所以我珍惜完本的戏,每一出都珍惜,我希望故事之后还有故事,花好月圆之后,还能够花常好、月常圆。”抬起眼来,他有些脸红,“哥哥,你会笑我么?”
“笑你什么?”
“笑我不知足,又不知事。”
“当然不会。”那时他们笑得很开心,甜蜜,还有一点天真,“坚持是好事,坚持到最后,一定会有好结局。”
想起为他描眉时候,笔尖划过眉头的细微的触感,和他微微蹙起的笑眉。画完了,他丢下笔去,他摇摇头,又捡起来。
没有谁应该一直等谁,他丢下的东西,他捡起来,向前走了。
他在那一瞬间门明白了露生漫长的等待,努力希望,然后又失望,他已经不再说了,不再问这人生的戏是否还能继续,他纤细又沉默的背影藏着他对这天与地的舞台的孤独的表白,藏着对时间门的舞台一段激烈的自白,对世事浮沉的无常的旁白,无人听见,但是星与月听见,花与春风听见,现在求岳也听见了,没有文字,却有声音,一缕曲折的吟唱。
花会常开吗?月会常圆吗?人们能够信守那其实无法信守的承诺,长相厮守吗?
又是很长地一段空白,以至于曾养甫误以为这长途电话失灵,又怕明卿在那头伤心得昏过去。曾委长感觉目前的情形非常不好,仿佛张恨水的小说,男女主彻底地决裂,要观众哭得天崩地裂的剧情,试探着叫了几声,求岳那头说道:“曾部长,你马上要去广州是吧。”
“啊,是啊。”曾委长害怕。
“我和你一起去,我先去,先到那边看看生意。”
曾委长害怕里冒出糊涂:“你去干嘛啊?”
“这个机会他不要,也不便宜别人,就我捡了吧。”求岳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不正是你提拔自己人的时候?我先去探探路,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你给我来个上任大赦。”
求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到了广州,又是火车又是船,一路上皆是迷迷瞪瞪,那心情和过去前往上海杭州都不同,算是意气用事吗?他也不知道,只想着去广州搏一把。他的人生信条又回归了简单的那句话,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不搏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夜间门到了广州,随便找了一处旅馆宿下,简直如同逃荒的难民。脑袋到了枕头上他才意识到自己溜到广州来了,明天是好?是坏?心里没有一点儿头绪。他盼望明天会是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