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人的温度,他想。
维系着肢体行动的本能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溃塌。
一种强烈的情绪如崩漏山洪,排山倒海地朝他淹没而来。这种浓重如墨的感觉让他窒息,就好像有人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但事实上是没有,可他还是无法呼吸,胸口好像压着重逾千钧的巨石,想歇斯底里地吼出来,但又有人牢牢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只能发出一点点几乎残败的气音。他不想承认手上这块没有温度的白骨是曾经在他手中停留过的蝴蝶,他想扔掉它,蝶骨就好像被用了最坚固最结实的钉子死死地钉在了他的掌心里,就像长在上面了,摆脱不掉。
他整个人被冻在了夜里,没有办法再自如地支配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都不是他的了,属于别人,一个死人,死人是无法动弹的,于是他也如泥胎木塑一般在雨中僵坐固化。
朱蒂对上他眼神的那一瞬,崩溃地捂住嘴,移开视线。
她没有办法回应他的求救。
赤井秀一扔掉了手里的骸骨,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沉重的头部天旋地转,但他仍然挥开了一只想要扶他的手,选择抓住一根被烧得漆黑的柱子,大概原来是承重柱之类的建筑,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被他当成落水的浮木用力地抓着。他弯下腰大吐特吐,整个胃部都在强烈的痉-挛,几乎连胆汁胃液都要吐得一干二净,受到刺激生理性产生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以至于他什么都看不清,感官也彻底失效,神经好像都麻痹得感受不到疼痛,他一时觉得有些游离,直到胃部彻底清空,什么都吐不出来,就只剩下神经性的干呕。
他终于意识到。
她死了。
赤井秀一想要殓骨的意愿并没能够达成。
公安的车仅次于消防队到,公安警察降谷零的下属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四周都包围了起来,在确保安全后驱散了无关人员。
金发男人解开从头到脚将人密不透风包裹起来的黑色雨衣,露出了里面笔挺的制服。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穿。
原来她还在他面前撒娇说想看他穿制服,说他穿制服一定很好看。他知道她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其它很多事情他都答应了,但只有这件事,出于对职业的尊重拒绝了她。
早知道那个时候就答应了。他想,我为什么不答应?
为什么呢?
降谷零摘下帽子,默然肃立。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金色的头发,落入了那双紫灰色的眼眸里。
又流出来。
几分钟后。
“你没有这个资格把人带走。”安室透冷漠地说。此时此刻他对这个男人的厌恶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峰,“……把她给我。”
后者看他的眼神如视无物,漠然地扫过便收回了目光,“不可能。”
安室透盯着他:“你以为你是在用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他的语气恨不得现在就动手。
但是不能这么做,她生前没有得到安宁,未必死后还不能。
“她是我的妻子,我们没有离婚,在法律上仍然是夫妻关系,”他嗓音沙哑得如同垂暮老人,“我有权利把她带走,你没有资格阻止我——现在,让开。”
如果对方拒绝的话,就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了。
[终于肯承认自己是赤井秀一了吗?]
然而在这个时刻,他早已没有心情纠结身份的真假。
“恐怕不是这样,”他眯起眼睛,手放在枪支上——这并非一个假动作,手臂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时刻等待着一个合理合法的攻击机会,“你们之间的婚姻关系早在‘赤井秀一’死亡的时候就已经终结,她在日本办理的手续,现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是陌生人,那么就完全没有把她带走的理由,想来这也是她的想法,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让fbi把人带走。
绝无可能。
两个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相同的想法激化了矛盾。
“如果我非带走不可呢?”赤井秀一嗤笑了一声,伪装之下的那双绿色眼睛完全睁开,幽冷而锐利地注视着他,那种感觉就像被琴酒盯上,抛开阵营不说,他们就如同镜子的里外两面,绝对的不容拒绝。
他说:“你要朝我开枪吗?”
就算手无寸铁面对着冰冷的枪-口,他也毫无畏惧和退缩之意,只是在想如何避开环境,真的开战,她很难不受波及。
“你说我没有资格,”赤井秀一淡漠地回讽,“你又有什么资格?”
他们甚至连男女朋友都不是。
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周围的人也做好了劝架的打算,然而事情发展并不如众人所想的那样。
降谷零笑了一声,眼神也染上了夜雨的冰寒:“她和我的关系远比和你的关系要亲近许多,你和她不过是法律意义上的离异夫妻,但我却是她亲手选择的同伴,证据就在这里,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既然做出那么一副喜欢她的样子那就给我尊重她的意愿啊你这家伙!”
他手里是一份被透明文件袋妥善封存起来的文书。
黑夜无月,只有手电筒斑驳的光源在远处晃荡,上面细小的密密麻麻的字看不清楚。但是标题却打得很大。
【公安协助计划同意书】
在同意人那一栏,签署者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降谷零曾经向她提出过多次签署证人保护计划,但她始终没有答应过,在选择了这条路之后却接受了他的请求,她选择和他成为了同伴,成为专属于他的协助人,于是她杀死了琴酒无异于他动手,他平白承受这份功劳。
他必须着力使自己忘掉这件事情,才能不在这个令人厌恶的fbi面前失态,紧绷的下颔线有些发白。
……怎么会有这么可恨的女人呢?
赤井秀一的目光在签名上流连。
他认得出那是她的字,她总是习惯性把“斉木”的“斉”少去两笔。
在最后的时刻,她选择成为了公安的协助人。
“……我知道了。”他说。
没有选择他。
组织失去琴酒,就像西方失去了耶路撒冷。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组织里除了琴酒还有朗姆,还有贝尔摩德,还有其他很多没有落网的危险角色,远远没有到放松警惕的时刻。
安室透在确认松田阵平的击杀令是由琴酒直接向蜜糖酒下达,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后也干脆地把人放了出来。
他已经准备好了说辞。
哪怕很烦躁——为什么偏偏是他来做这些事?
她好像笃定他不会痛苦不会难过,没有人类的情感,可以像机器人一样把一切都处理好。
他也只是个普通的人而已。
意外的是松田阵平并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好像完全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就连景光也没有来问过他。
这样也好,他想,他不用跟任何人去解释,他懒得解释。
问就是去索马里解救被海盗绑架的朋友了。
单程旅游,买不到回程票,回不来了。
吃饭,睡觉。控制琴酒变量法的观测结果是:生活和从前相比没有区别。
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比从前要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