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交接的日子里,纽约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天气预报里信誓旦旦的承诺今早就会开始下的雷雨直到现在还没有降临的踪迹,我披在肩上的长头发吸了空气中的水汽,不听话地蜷缩起来,打着大卷儿铺散得到处都是,很不舒服。我不得不从书桌上那一堆乱糟糟的杂物下面翻出一根橡皮圈,把它们拢在一起,勉强的盘成一个松垮的发髻,垂在脑后。

书店的老板——我的上司最近迷上了卡朋特兄妹,仔细算算,那大概是从上个星期开始的事。她这人有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习惯,那就是只要她爱上了什么新的事物,就一定要尽全力把其推荐给身边的人。心意出发点是好的,但音乐品味这东西实在是非常的个人化,如果喜欢那当然好,但要是讨厌,就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再进一步说,就算是喜欢的人每天听同一首歌也会感到腻烦。她把同一份歌单在店里循环播放了一整个礼拜,不光是我们这些职员,就连常来的客人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十点钟过了一刻的时候,克劳迪娅敲响了职员休息室的门。前一首《pleasemr.postman》刚好结束,当《touchmewhenweredancing》柔情似水的前奏响起来,我抬起头,把手上刚读了一半的书合起来。

“请进。”我答应了一句,思考了一下还是没有站起身来。“有什么事吗?”

克劳迪娅的表情比起平时要更加严肃一点,眉头微微地皱起来,嘴角放得很平。

“琳达说要开工作人员会议,她等一下就会过来。”

我目视着克劳迪娅在我身边的那张空椅子上坐下,点了点头,后知后觉想起今天是八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一,发工资的日子。

三分钟后,琳达从门外走进来,脸上的表情和克劳迪娅相差无几。她身后跟着约翰尼和伊安,两个人都在纽约读大学,是琳达今年新招进来的兼职生。

再三分钟后,我得到了本月最令人诧异的一个消息——书店要倒闭了。

“不是倒闭,”琳达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在空中晃了晃,纠正我:“是入不敷出。”

“这叫濒临倒闭,也是倒闭。告诉我他们的区别?”我抬了一下眉毛,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两度。

琳达没再反驳我,只是耸了耸肩膀。

我忽然意识到这已经是本月开的第六次工作人员会议来了。一家小小的书店,算上老板和兼职生,‘工作人员’也就只有五个。五个人有什么正经开会的必要?就算是不加今天,这个月的头三个礼拜就开了五次会,比我入职两年以来开过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原来这一切都早就有迹可循。都怪我开会的时候从来没有认真听过琳达讲话,也都怪我没有提前给自己留好后路,早一点谋求其他职位,另找下家。

“就是这样,各位,下个星期我就要回到洛杉矶去了。你们自己好好保重吧。”琳达说。

“请等等——那这家书店以后会怎么样呢?”伊安问道。他才刚刚开始在这里工作三个月。可怜的小家伙。

“我们以后要住在哪里?”克劳迪娅接着说。

这是一个好问题。

两年前结束大学生活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对自己未来要从事什么职业做出详细规划。那时候的我对于生活不抱有无望的期望,毕业典礼一个礼拜之后,我偶然结识了从洛杉矶只身来到纽约的琳达·霍夫曼。她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活泼、快乐,有时候有点脱线的可爱——重点是,对于未来充满热情。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她就在不停地说着自己有一张高中时代就列好的‘必做清单’,其中的第十五项就是‘要在纽约开一家书店’。当她把那张笔迹稚嫩的单子递给我看的时候,头十四项后面都已经打上满满当当的勾,有的是红笔画的,有的是蓝笔画的,还有绿色紫色橙色黑色混杂其中。我一时被她花花绿绿得惹人怜爱的单子晃了神,又不由得佩服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和善始善终的毅力,一时心热就开下了空头支票,成了她书店门下的第一位店员。

她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就真的在地狱厨房开了属于她的那件小书店。霍夫曼家家底丰厚,琳达一挥手就把整栋二层小楼包了下来,一层打通后被装修成了文艺风,除了数不清的暑假,还有木质的做旧配套桌椅供客人休息阅读。二层有三个单人间,琳达把它们当作三个略小的单身公寓,她自己住在稍微大一点的那间,剩下两间面积小一些的,被分给了我和后来的克劳迪娅。

我曾经问过她,假如清单上的事情在完成之后,得到的结果却不如你想的那样好,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比我大了三岁、当时只有二十五岁的琳达笑着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过程是快乐的,那就足够了。

我不认同她的观点,但这并不影响我乐意成为她的职员。生在这个魔幻的时代,住着外星人和变异人类、时不时还要被疯狂科学家或者邪恶神明光顾的纽约确实算不上什么安居城市,尤其是位于曼哈顿的地狱厨房。不过对于我这种人来讲,包吃包住加上客观的工资以及固定的休息日,这就已经比足够还要更好一点了。至于其他事情——那就不在我要操心的范围之内了。

只不过真的到了此刻,我还是难以克制的为她感到一点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