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几乎从未见过的样子。
就像不久前在府门外,景晚月穿着一身丝衣,束着柔软的发带,不像穿甲衣与官服时那般高高在上,也不像穿稍好的常服时那般矜贵清冷,而是淡雅舒适,还有些柔软,令人很想……走上去抱一抱。
穆悠瞬间心念电闪,整间厅堂亦就吊着一口气。
万般寂静之中,程熙温和道——
“舍弟请前将军大人入花厅一叙。”
“只请大人一人。”
“其余诸位多谢抬爱,相府感激不尽,还请稍作等待,侍人将奉上赠礼,亦有薄酒一席,还望诸位不嫌。”
厅内遗憾之声乍起,大伙儿羡慕地看着穆悠,穆悠却旁若无人,头晕目眩了。
他纵然有想过,甚至时时刻刻地想着,但他更知道那多半是幻想。
可是今日却真地发生了。
他提步跟上程熙,双手发抖,不受控制地想,就算、就算让他再死一次,也值了。
-
一炷香前。
景晚月看完了所有画像,整整齐齐地一叠拿过来,又一叠整整齐齐地放回去。
“没有看上的啊?”夏焉瞪着眼睛问,程熙等人也在一旁郑重期待着。
景晚月点了点头。
夏焉挠挠头,“晚月,你是不是……”
“不是。”景晚月知道他的担忧,坦然道,“我既主动招亲,自然是都想通了,绝无半点儿消极。这些……都不错,但却没有令我觉得特别的。”
“哦。”夏焉有点失落,觉得自己没有把事情办好。
程熙却是一笑,从怀中又掏出一叠折着的薄宣纸,交给景晚月,“你再看看这两个。”
景晚月莫名地接过来打开,看到第一张时先是诧异,而后无奈一笑,看到第二张时微微一愣,想了片刻道:“那就请他们二人来吧。”
夏焉立刻惊奇了,也凑上去看:“是谁是谁?!怎么回事?”
程熙按住他的手,温声道:“莫急,稍后你就知道了。”
景晚月又转向小发糕,笑问:“你呢?”
小发糕转着眼睛想了想,自个儿从高背椅上蹦下来,走到桌边,踮脚拿起后来的那一摞宣纸,一张一张找啊找,终于把穆悠的那张抽了出来。
他欣喜地捏在身前给景晚月看。
景晚月惊道:“你喜欢他?”
小发糕点点头:“这个疯狗哥哥上次跟我聊天,还教我翻花绳。”
景晚月:……
他固然不想不愿,可先前已同小发糕说好了,总不能他才第一次挑人,自己就拒绝吧。
于是穆悠便这样捡漏进来了。
只是他全然不知,以为他是唯一的那个,以为景晚月回心转意了,正得意洋洋喜上眉梢。
及至随着程熙走进花厅,看到正中的雕花硬木圆桌边围坐了一大群人的时候,他茫然了。
回京之后,他迅速了解了景晚月的家人:两位父亲,一位同胞兄长,一位师兄,兄长的另一半乃是当朝四皇子,师兄的另一半就是禁军卫分队长之一。
这些人他都已经见过了,师父师娘倒是没见过,可师父师娘总不至于这么年轻吧——
穆悠看着坐在景晚月左右的两个年轻陌生的男子,心中打起鼓来。
“此乃前将军兼禁军卫都统大人。”程熙介绍道,“亦是今日招亲入围之人选。”
京城禁军卫本有三位都统,各自分管宫禁、城内和城外,然建平帝上次封赏,不仅硬生生地加了一位进去,还将宫禁、城内和城外合为整体,重新安排了四都统所辖之权。
成为了这个大转变的契机,还位列四军将军,穆悠的职级于年轻一辈中高得可怕,地位也相当超然,可以说,这间屋里除了夏焉这个皇子,无一人比得过他。
众人站起来向他行礼,他压着心绪敷衍地应了,视线在景晚月和那两个年轻男人之间来回飘。
说来这两人的确不俗,左边那个衣着矜贵,文气儒雅,像个饱读诗书的人;右边那个衣着随意潇洒,眼里带着几分戏谑笑意,颇有点风流不要脸的意思。
程熙惯会察言观色,看懂了穆悠的迟疑,便又道:“都统大人,这两位亦是招亲候选,在下就想着不如一道吃顿饭,大伙儿相互熟络熟络,交个朋友,而后怎样,便让晚月自行决定吧。”
穆悠只不说话。
因为远在程熙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头就炸了。
招亲候选……
不就是景晚月看上的男人?!
那他为什么把自己也叫进来?炫耀吗?!
他有点忍不了,攥了攥拳头,却突然被程熙按了下手臂。
“大人若无异议,还请入席。”程熙礼礼貌貌地说。
穆悠心头火起,心说若无异议?笑话,他有!他简直太有了,他……
突然,视线里一小片色彩一闪,他稳下目光,终于发现了那个坐在景晚月身边的小豆丁,穿着一身活泼可爱的衣裳,毛绒的头发发梢微翘,脸蛋圆润白里透红,最重要的是……
他弯着眼睛对自己笑,还生怕自己看不见似地使劲儿摇着小手。
他见到自己很高兴,他希望自己留下来。
如同初见之时,穆悠的心再次被轻轻撞击到,而后变得柔软了。
他更突然有点怨起了景晚月,怨他为什么要招亲找男人。再找一个,那狗男人会对小发糕好么?
若是不好,那小发糕死了亲爹又遇后爹,也太可怜了。万一连带着景晚月也因此疏远冷淡了小发糕,那……
所以为了小发糕,他不走了,他忍辱负重地坐了下来,坐在了那个长相风流的狗男人外侧。
风流狗男人内侧是小发糕,再内侧是景晚月,景晚月那边是文雅狗男人,再那边是景晚月的师兄薛晨星及其夫君阵八方,自己外侧则是夏焉和程熙。
一共九个人。
突然,穆悠发现自己这位置好像还挺好,有种被众人围在了中间的感觉,但又并非最中间。
紧接着程熙便道:“今日座次委实难排,我这头发都快愁掉了。若论公,自是焉儿居于正位,若论私,当师叔居首,但若论主客,则该以都统大人为先。嗐,所以就这么糅杂了,大伙儿切莫怪我。”
穆悠一愣,余光左右看看,恍然大悟:程熙言下之意,他、夏焉和风流狗男人加起来才是最正。
所以风流狗男人是……师叔?
什么师叔?谁的师叔?
一疑刚平一疑又起,身侧的风流狗男人接着程熙的话开口了——
“乱。我今儿头回来,除了小晚月,其他人还是有点对不上号,不妨都各自介绍介绍自己?我先来吧。”
他那双颇好看的桃花眼带着慵懒的笑意。
“我叫山流,今年实岁二十八,一直在隐青山中修道,可最近不太想修了,觉得还是红尘好,红尘里毕竟有小晚月这样的人物,瞧着就令人开心。哦对,我师父是小晚月和小程熙他们爹爹的师父,所以我是师叔。哎,其实我也没多大,师叔师叔的,还把人叫老了。”
除了穆悠,众人都笑起来,夏焉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探头道:“怪不得小师叔你仙风道骨的,你的功夫是不是特别厉害?是不是还会法术?”
“功夫还行吧,一只手打三五个小晚月应当没问题。道术、医术和长生之术也会一点,大约是四五十岁时,模样还同现在差不多的水准。”
“这叫会一点?!”夏焉吃惊了,“……哦对小师叔,我是夏焉。”
他介绍了自己,程熙等人也纷纷说过,接着便轮到了景晚月那一侧的男人。
“在下穆眠秋,家父乃江州知州,从前是丞相府幕僚,故而在下六岁之前一直居于丞相府中,与程熙一起开蒙,亲眼看着晚月出生,还亲手抱过晚月,不知晚月记得否?”侧头温雅一笑,“在下不太上进,平日喜欢自己琢磨些手艺,如今仍是一事无成,实在贻笑大方。”
“四方游历,亲自设计建造了数座园林大宅,此行当中谁不奉你为第一人?工部更几度招你,你却通通拒绝,这还叫一事无成?”景晚月道。
“就是!”夏焉附和道,“去年我去你那几个园子里看过,可好了!比皇宫都好许多!还有好多灵巧心思,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又有才又有趣的人!”
“嗐。”穆眠秋无奈道,“你们就不能让我谦虚谦虚么?”
众人又是大笑。
唯独穆悠始终板着脸。
他听懂了,这两个人各有各的厉害,还都与景晚月家有渊源。
“爹爹我也想去看。”突然,小发糕拉了拉景晚月的袖子,仰头期待地说。
景晚月摸了摸他的头,尚未说话,穆眠秋就先说:“好,改日吧,我专为你建一座,眼下先送你个小的。”
他侧身往地上一够,提了个大箱到桌上,箱盖翻开,众人惊叹。
那竟是一座微型园林,亭台楼阁山水树木高下错落应有尽有,用的全是真材实料,一时木香、草香、花香融合,流水叮咚作响。
“它不是固定的。每处皆可拆卸,再任意拼装,想拼成什么样都行,给你当玩物吧。”穆眠秋将箱子推向小发糕。
“哇——!”小发糕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伸出小手欣喜地在那小楼小树小花上轻轻地摸,“谢谢叔叔!”
“不客气。”穆眠秋一脸温和,“只盼有朝一日,‘叔叔’能变成‘爹爹’。”
小发糕懵懂地眨着眼睛,景晚月垂眸一笑:“说真的,我没想到眠秋哥哥你竟有这等心思。”
“我一直有这心思,只是藏着没说。因为当年你在北境,我以为你无意私情,后来知道你有了孩儿,我就后悔得不得了。还好还好,如今仍有机会。”
“机会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山流从怀中掏出两个锦袋,顿时,十分清新沁人的幽香扑鼻而来,不仅压过了先前微型园林的自然味道,还令在座诸人纷纷精神一振,只觉耳聪目明,从头到脚无比通畅轻松。
“这是何物?”景晚月惊奇地问。
“送你与发糕小人儿的礼物。”山流笑着将锦袋挂在小发糕脖子上,“其中是我亲自炼的丹,丹材皆是极地珍稀之物,炼了足足五年才得了这两颗。戴着它,可避一切蚊虫污秽,保你身强体健小病尽消;吃下它,还能白给你十年功力与十年青春。”
众人震惊,但皆知景晚月师公一派道术高超,医死人肉白骨亦有可能,能炼出这样的两颗丹来自然不在话下。
“此丹珍贵,我不能……”景晚月拿着锦袋想要推却,山流却按住了他的手。
穆悠余光瞥过去,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山流坐在他旁边,当然看到了,却只当没看到,说:“今日小晚月首次见我,无论把我算作师叔还是算作求亲人选,赠你礼物不都是应当的吗?再者此丹固然难得,但于我来说,却也并非什么极其艰难之事。而且小晚月今日尚不知我是谁,一见画像就留我在此,难道不也是心中多少有意?你我既然都有意,这丹就送得,若你心中仍是不安,日后……”轻轻一笑,“还我些别的也就是了。”
“什么别的?”长篇大论小发糕听得一知半解,最后说还倒是懂了,便连忙闪着求知的眼确认。
山流伸手在他头顶一抹,道:“譬如把你这小人儿给我当孩子呀,喏,叔叔送你的小玩意儿还喜欢么?”
“喜欢!”小发糕按了按胸前的锦袋,“香!”
“喜欢就好。”山流的那一只手在景晚月手背上轻轻一拍,安抚道,“孩子喜欢,你便安心,也当是给孩子一个平安保障。”
“那好。”景晚月笑着接受了,“谢小师叔。”
“原本不想让你喊我师叔,有点儿差辈,不过转念一想,”山流神秘一笑,“唤师叔也颇有兴味。”
景晚月当即无奈。
那边穆眠秋将手放在唇边一咳,道:“说来山公子也是我的长辈,那么自今日起,我便要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了。”握住景晚月的另一只手,气定神闲,一副势在必得之势。
这样当面被争抢,景晚月更加无奈,小发糕有点茫然地左瞧右瞧,程熙等人皆看好戏一般,唯独穆悠始终黑着脸绷着神情。
他忍不了了,确确实实忍不了了。
他拳头一攥,放在桌面刚要砸,山流便状似随意地拉了一下他的手臂。
这是他今日第二回被人按住手。
第一回是程熙,是普通的阻挡,但这回不一样,山流碰他的一瞬间,他整条胳膊连带着肩头都麻了。
心下一惊,他戒备地瞥向山流,山流却十分无辜地望着他。
“抱歉,方才说上了劲头,一时忘记了这位……什么大人来着。大人您别生气,也请屈尊说说来历吧。”
穆悠一脸抗拒。
山流便笑得更加浓烈。
“大人,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三个既为对手,您知道了我和小眠秋的情形,却不说自己的,有点儿不地道。来吧,说说,您姓甚名谁,师从何门何派,有何厉害之处,怎么就也瞧上了我们小晚月,今日有何诚意,给小晚月和发糕小人儿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他一口一个您,看似礼貌尊重,实则阴阳怪气。穆悠听得越发上火,使劲儿抽回酥麻的手臂,硬声道:“你住口。”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想起来之前的抽奖已经开奖一周啦,全订的宝子注意查站短看看有没有中奖哦感谢在2021-09-1721:06:032021-09-1822:2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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