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吓的。
穆悠喘了片刻,正要上前,已经缓过来了的景晚月转过身,冷声道:“前将军大人。”
穆悠一怔。
他有预感,景晚月好像又要说些惊天动地的话了。
“三日后下官会在家中招亲,前将军大人若当真有意,到时亦可前来,只是结果多半不会如意,大人自行掂量吧。至于其他,还请大人体谅些许,宫禁朝堂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不为公务这般接触,下官和丞相府脸面上都不好看。”
景晚月端正地一躬身。
“下官先行谢过。”
夕阳渐落,天色黯淡,晚风微凉。
景晚月渐渐消失在院外宫道上。
穆悠傻傻地站在原地,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招亲?
他……又找男人。
他一个接一个地找男人!
……他一点儿也不惨!
他那满身的“惨”字,明明全部都写在了自己身上。
-
丞相府花厅。
景晚月和小发糕各自换上了一身新衣,静静地坐着,夏焉抱着手站在他俩对面,严肃地左右歪头瞧。
“小发糕可以了,富贵可爱,但是晚月,我总觉得你还是有点素。”
夏焉手指在脸侧敲了敲,凑到景晚月跟前。
“从上到下就一件佩饰,腰带上没宝珠,也不用玉冠,我让你搽一点香粉你也不搽,你瞧小发糕搽了胭脂,只是淡淡的一层就多好看!”
小发糕双腿悬空坐在高背椅上,仰头瞧着爹爹和小叔叔,听了这话便咧开嘴笑。
他也是第一次搽胭脂,从前以为只有女孩儿才做这些,但小叔叔说不是,为了精神好看,稍稍上点儿妆是可以的,他便搽了,还挺有趣!他也想给爹爹搽,可是爹爹却不愿。
“我又不是要把自己拿去卖,打扮个什么。”景晚月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晚月你这样说不对。”夏焉煞有其事地教诲起来,“今日招亲,初次见面,要展现最好的自己。”
“那干净体面还不行么?我平时就是这个样子啊。”景晚月眉梢一挑,“而且我以为,初次见面应当展露最真实的自己。何况场面已经够隆重了,我都没想到你居然这样能折腾……”
“哪里有折腾啊,不就是把能告知的人都告知了吗?”
这回招亲诸事交给了夏焉,他可上心了,不止广散消息,还让有意的众人齐齐在外排队填文书,纳礼品,绘画像。
“那么多人都想同你在一起,当然得排队,用文书写清身世,画出形貌便于初选,让他们带礼品则是为了看看此人有趣无趣,是否值得继续交往。”
景晚月摇了摇头:“就是太麻烦大伙儿了。”
“麻烦什么呀,大伙儿高兴着呢。”夏焉道,“譬如程熙和陈星,画画那么厉害,平时也没机会施展,今日按着排队的人速写绘形,他们不知多起劲儿!”
小发糕听得一知半解,但心中十分开心,问道:“爹爹,是不是我今天就可以有另一个新爹爹了?”
景晚月会心笑道:“今日只是寻找,找到了有意之人,还需相处一段时日,确定可以,他才能正式成为你的新爹爹。”
“哦。”小发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自打说了要找新爹爹,小发糕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景晚月便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对了。
“殿下,晚月!看看这一批!”
说话间,小方捏着一捧宣纸,满脸喜色地跑了进来。
夏焉接过来递给景晚月,和他一起一张张地看,看完递给小发糕。
“若有瞧着顺眼的就留下。”景晚月对小发糕说。
“嗯。”小发糕认真地点点头,更加认真地去看宣纸上水墨速写的青年男子半身像。
“每人填完文书绘完像就请入内堂奉茶,等待晚月的意思。”小方道,“这里是头先的二十人,后面还有十几人,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能结束。”
景晚月关切地看向小发糕:“怎么样?”
小发糕将看完的纸整齐地叠在一起,仰头道:“都很好。”
几人大笑,景晚月无奈道:“可是你只能有一个爹爹。”
“我知道。”小发糕眨巴着眼睛,“那就再等等,爹爹你有喜欢的吗?”
景晚月摇摇头:“如你所说,都不错,可又大同小异,无人特别出众。”
夏焉摸了摸下巴,琢磨道:“确实,晚月找夫君,小发糕找爹爹一定得特别优秀才好。”
小方便又出去收画,几人在花厅中继续等待,过了一会儿,外间突然传来骚动,景晚月面色一肃,站起身来。
“爹爹!”小发糕急切地伸出双手。
自家门口定然是安全的,景晚月便把小发糕抱下高背椅,牵着他的小手,与夏焉一同出去看情况。
结果一出大门,景晚月愣了,也后悔了。
丞相府外的宽阔空地上,十几个衣着鲜亮的青年男子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各个龇牙咧嘴,唯一一个没倒的人站在正中,着玄色武服,上身配将军金铠,双手按着一把威风凛凛的重剑,五官深邃,神情不屑。
正是穆悠。
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儿像来招亲的。
倒像是打架。
景晚月没想到他真地会来,那天那样说只是想封住他的念头。结果很好,自己仍是低估了他,他不仅来了,还搞了这样一场破坏。
景晚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正要向前走,手掌突然被轻轻一捏,扭头看,小发糕很好奇地仰着头,小手放在嘴边,正是要说悄悄话的模样。
景晚月俯下身,侧耳贴近,小发糕踮起脚,轻声问:“爹爹这个哥哥叫什么名字?”
景晚月一怔。
老实说,自打再见穆悠,接受了他还活着的事实,他便想过有朝一日小发糕与他相见、甚至相认的情景。
他很抗拒,但这一切仍是不可阻止地发生了,只是场面剑走偏锋得令人想不到,他的回答也意外得令人想不到——
“发糕记好,这是疯狗哥哥。”他面无表情地说。
小发糕自然而然地怔了一下。
但很快就接受了。
因为他还太小,很多话里的含义他都不完全懂,而且在他看来,猫狗鸡鸭牛马鱼鸟这些小动物都很可爱,这个教他翻过花绳的禁卫哥哥也确实一副平时看护人家的大狗狗模样,何况这还是爹爹说的呢?
爹爹说的话都是很对很对的。
于是他默默地在心中认真记下了疯狗哥哥的名字。
景晚月放开小发糕,步下台阶,冷着脸向穆悠走去。他心中怨怒,连“前将军大人”都叫不出来了。
“……景、景将军!”
“景二公子?是景二公子来了!”
倒地的不少人大喜,爬起来七嘴八舌地开始告状。
“此人插队!还不让说,稍微说他两句他就动手打人!”
“我没有插队!我只是走上前看看!”穆悠一脸不愤,急切地向景晚月解释,“是他们先出言不逊,说我奇怪!还说我有毛病!”
“你没毛病吗?!”
“不领文书不备礼品,穿着甲衣带着兵刃,像是来闹事的,别人喊你,让你别插队往后站你也不听!”
“就是!这般粗鲁,不知哪里来的,有身铠甲了不起啊!”
“礼品都不带,说不定那铠甲也是假的,瞧着成色就不对……”
“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穆悠急了,又想动手,无奈景晚月就在眼前,还一脸不快,他不敢再随意发疯。
说来也巧,景晚月招亲的消息公布之后,有意之人不免私下聚集谈论,到了这一日,家世及官位一般的便就约定先不与那些高官厚禄的世家子弟争锋,稍晚些再来,以免自惭形秽,同时也显得谦虚懂礼——
景二公子是个内敛性子,想必也不会喜欢太傲太张扬的。
是以那些在朝中任职的都已经先进去了,后面排队的这些年轻官小,有的甚至还未入朝堂,不认得穆悠,就算听说过也对不上号,瞧他与众不同,便群起而攻之。
景晚月十分心累,不明白穆悠为何总是这般能惹事,当即道:“你动手不对,向大伙儿道个歉吧。”
“为什么?!”景晚月不仅不帮他,还让他道歉,穆悠简直匪夷所思,“我只是刚来,想看看这里各处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要填文书,也不知道要带礼品,我就不能先看看吗?!他们还说那些话,换你你不生气吗?!”
“你……”
“我什么我!”穆悠蛮劲上来,提剑一挥,“我就算当真插队,又能怎样!”
气归气,但这也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和景晚月是什么关系,为何今日会沦落到跟这些人站在一起相提并论?!
景晚月却在他这一句一句话里越发地焦躁了:“是,前将军大人说得对,下官的确是不能将大人怎么样的。”
一语毕,周围的青年男子纷纷色变,看着穆悠,眼神先是震惊再是后怕。
“爹爹!”
小发糕等了半天不见爹爹回来,又想跟疯狗哥哥说话,便小跑着过来了。
但这边人多,好像还在吵架,他有点害怕,就牵着爹爹的手依偎在他身后,眨巴着眼睛来回瞧。
“怎么回事?怎么我和晨星进屋喝了口茶就变了天?”
程熙也过来了,他性情宽和,又是家中长子,眼下情形他来处理自是责无旁贷。
听懂了经过,他笑着对众人抱拳。
“一场误会,说来还是我丞相府招呼不周,便由在下替前将军大人向各位赔罪吧。实在抱歉,让诸位受惊,这便请入内堂,先看伤情再行休息,相府后续自有赔偿。在下也向前将军大人赔罪,诸位公子一时语快,绝非故意,您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今日舍弟招亲,得大家瞧得上,实在是喜事一桩,在下便舔着脸,请大家给相府一分薄面,化干戈为玉帛吧。”
他堂堂礼部郎中,兼任翰林院修撰与太子伴读,当年的文武双料状元,又是丞相府大公子,四皇子的夫君,还有平叛之功,这般尊贵无双的地位,却姿态甚低,给足了所有人面子,大伙儿还能有什么不满?
众人被请进内堂,与先前那二十人坐于一处,一边饮茶聊天,一边等待景晚月看过画像、文书与礼单之后的结果。
穆悠独自一人冷着脸坐在角落,见旁人悠然肆意,听周围说笑起伏,一时又以为自己回到了四年前,在飞骥营里备受排挤的日子。
“丞相府果然风雅大气,别于流俗。”
“景将军也是!今日我头回见他,虽已有耳闻,但真正瞧见还是不一样的!”
“可不是嘛!老实说,那般人物,我等哪里配得上,来凑个热闹罢了。”
……
“诶,兄台准备的什么礼物?”
“给景将军写了首诗,文采意蕴自然远远不及程大公子等人,然丞相府应有尽有,我们只能求个真诚真意了。”
“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备了一份给小公子的。”
“哎呀,兄台好思路!景将军一定会记着你的!”
……
角落里,穆悠抱着双臂,不屑一哼,心道一群相互恭维的虚伪之徒,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
不多时,程熙来到这边,躬身抱拳。
“诸位,舍弟已定下了想要深聊之人。”
众人顿时屏息凝神,穆悠抱起双臂,脸上的神情更加不屑了。
程熙巡视一周,提步缓缓走向穆悠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聚集过来,穆悠无法淡定了。
不、不会吧?
那日司部院里,景晚月不是说……
“前将军大人。”程熙再度躬身抱拳。
穆悠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站起来,急促地应道:“怎、怎么?”
程熙微微一笑,他的长相风格与景晚月虽然不同,但毕竟是兄弟,就这么一下,穆悠便仿佛看到了景晚月平日在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