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我们是否真正相爱过,或许那只是……一夕放纵吧。”

明明是几个月前才发生的事,他却觉得像上辈子;他仍清楚地记得其中的许多细节,可又觉得那根本就不是真的;他曾经无比笃定,可如今敢于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我不知道”。

胸中憋闷,眼前喜庆的年节布置渐渐朦胧,他一边努力克制,一边发疯一般地想着穆悠。

穆悠自小受苦,从来没过过富足快乐的新年,假设有一日他能来到这里,看帝京盛景,品美食美酒,他会怎么样呢?

那时的自己又会是怎么样呢?

……

除夕夜。

飞骥营张灯结彩,将士们分麾饮宴,酒肉菜肴异常丰盛。

这是穆悠从小到大过的第一个无需为吃穿发愁的新年。

可听着周围肆意的说笑,望着大伙儿毫无保留的欢乐,他却无比烦闷。

其实,他已经烦闷很久了。

消除烦闷的唯一办法便是不停地做事,故而这段时日以来他十分上进,做公务、练武、钻研军阵兵法,几无一刻停歇,进步更是神速,俨然已是李通身边最为得力之人,升任百长指日可待。

然除夕夜无需做事,那些被他压抑了多时的烦闷便从四肢百骸里一点点地冒了出来,深入骨血、肌肤、头脑,令他无处可逃。

唯有饮酒。

酒入愁肠百遍,杯中酒影晃动,他糊涂了。

他仿佛从酒中看到了一个身影,穿着浅银丝袍,乌发顺滑,面容精致,凤眸微挑,气质幽冷。

酒中之影不断放大,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周围的欢声笑语模糊远去,好像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迷迷糊糊地望向窗外,今夜大雪,举目素白,夜寒而澄澈,极富意境,可惜天上却好像少了什么。

穆悠醉了,他趴在桌上,眼皮无力地一扇一扇。

少了什么呢?

……是了,他想起来了,天上少的是最最重要的东西。

少了……一轮晚月。

-

过了年便是春日和暖,草木抽芽花朵冒尖,渐渐地枝长叶阔花瓣雍容,江河之水汹涌,日子亦在这汹涌之中毫无阻碍地奔流而过。

紧接着夏日明媚,暑气上升,人们衣衫短薄,摇扇吃冰吃瓜果,好容易烈日终于削减了毒辣,树荫终于脱去了闷气,初秋送来爽风,人们松了燥意。

可景晚月却不得松快。

深夜,他从梦中惊醒,身上粘了一层虚汗。小腿抽痛,他勉力起身缓了片刻,将枕头竖在床头,撑着身子靠上去,长长地吁了口气。

如今距离他的产期只剩半月,薄被下的肚子十分壮观,胎儿挤压脏腑,且动得频繁,令他近日总是呼吸不顺。

为了给生产做足准备,胎儿自行向下活动,扯动耻骨,起初那疼他尚能忽略,但渐渐的疼痛加重,又十分难言,他只好强忍。

另有行动不便、头晕浮肿等症状数不胜数,是以明明每日都是早早就睡下了,醒来却丝毫不解困乏,只能低沉地面对着漫长的天光,无所事事,度日如年。

而且从大约一个月前开始,他发现他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变得笨拙,然后便没由来地心情低落,不想出门见人,甚至连铜镜都不愿照。

他就独自呆着,只想快一点把孩子生下来,可想到孩子出生之后的情景,他又迷茫了。

他怕他无法面对这个孩子,怕这孩子长得像穆悠,又怕它不像,又怕有朝一日孩子懂事了,问起自己的来历,他会哑口无言。

其实从前决定留下孩子的时候,他就将这些问题想过许多遍了,可那个时候他不怕,一点儿也不怕。

为什么他的心情竟会变得如此之快?

景晚月靠在枕头上,难过地闭上了双眼。

昨日白天,他从周宇那里听到了穆悠的消息,说是又立下了功劳,如今已升任百长。

他掀开薄被下床,在屋里踱了片刻,打开窗,外间无风,他便又关上窗,坐回床边撑着床畔,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独自体会漫长而沉重的一切。

所有人都睡去了,包括他腹中即将出世的胎儿。

只有他醒着,只有他,不得不用难言的痛苦,硬生生地捱过每一个瞬息。

……

第二天,他没去花厅同家人们一起用饭,侍从把饭菜送来梧桐居,他也以不饿为由全数拒绝了。相府大夫闻讯赶来,诊察一番后,确定身体没有问题,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其实他知道,他的身体没有问题,他的问题从来不在身体上。

白日行过又是夜幕降临,天地宛如一张铺开了的大网,将他罩在里面,令他无处可逃。

他独自坐在床边发呆,连灯也没有点,恍惚之中敲门声响,外头一人温声道:“晚月,爹爹能进来么?”

景晚月的心立刻提了起来,还有点紧张,不知现在的自己该如何面对身边最亲的人,可亦不能将爹爹拒之门外。

景澜进来以后,将手上捧着的托盘交给景晚月,径自去一旁点了灯。

屋里随之大亮,景晚月将托盘放在桌上,莹润的瓷盅和碗勺映入眼帘。

“听说你一日未食,想是临产心燥,我与吴大夫商量,让厨房制了这清心降火的羹,你多少用些,一口东西都不吃是不行的。”景澜坐在桌边笑望着他。

“多谢爹爹。”景晚月跟着坐下,主动捧起汤盅,在景澜的注视下喝了。

“觉得爹爹强迫你么?”景澜温声问道。

景晚月忙道:“没有,我知道爹爹是关心我。”

“可是你心中不快,不是爹爹这简单的关心就能消除的。”

景晚月一怔,抬眼认真去看景澜的表情,那是一种在他的记忆里非常少见的,十分克制隐忍的担忧与心疼。

景澜叹了口气。

“晚月,这些年来,你成熟,既有主见又有韧性,一向是最不让我和你父亲操心的孩子,我们大约也就因此有些忽略了你,直到近来我看着你,终于清晰地明白到,其实你才刚满二十岁,是我们这一大家人里最小的一个,却也是我们关怀最少、陪伴最少的一个。”

景澜垂下眼帘,神情有些苦涩。

“我与你父亲公务繁忙,原本能分给你们兄弟的时间就少,对你则更少,我实在……非常惭愧。”

“爹爹你不要这样说!”景晚月动容,不由地倾身上前,“其实是我任性,十五岁就跑出去,尽孝全靠大哥与晨星,家中和朝中有事,我也从来帮不上忙,我……”

“我们父子都懂得自省,这很好。”景澜握住景晚月的手,微笑起来,“但说到底,我比你年长,比你经的事情多,又是理应为你付出的爹爹,错处总是我更多一些,所谓往日不谏,来日可追,如今你既回来了,我便要改,我想做个令你满意的爹爹。”

景澜抬手摸上景晚月脑畔,又温和地望着他隆起的肚子。

“也想做个令它满意的祖父。”

“爹爹……”

“先前我听午儿说了你的想法,内心实在悔恨,只是碍于没个由头,不好贸然同你提起。”

景澜眼中蕴着深切的疼惜。

“晚月,爹爹和家里所有的人从来没有一丝半点儿不期待你的想法,虽然曾经想要女儿、妹妹是确有其事,可是无论什么都不能代替真正的你。你的名字也并非是因为提前取好了适合女孩儿的,而是因为爹爹和你父亲确认了有你的时候正是夜里,圆月高悬,月华如水,照得庭院一片清澈明亮,十足幽静美好,爹爹便想到了这个名字,爹爹是希望你能成长得如斯纯净高洁,优雅自然。”

景澜理了理景晚月的发丝与衣领。

“事实可见,你果然人如其名,爹爹没有想错。”

景晚月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景澜一笑,“爹爹有你的时候已过了而立之年,是真正的大人,不像你,虽也马上就要做爹爹了,可心性却仍时不时地像个孩子。”

景晚月的脸微微一红,垂下了头。

“不过这也没什么。”景澜又道,“因为你的确年少,二十岁,其实很多事你已做得相当相当好了,爹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甚至还没出师,每日就只顾着玩。”

“可爹爹二十五岁就升了相位。”

“那是时局所需。”景澜说完便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就是想得过多。你需知道,你可以成熟,亦可以脆弱,那没有错,也不丢脸。为情所困,爹爹也曾经有过,那也没什么,遇到问题便需想办法解决罢了,自己想不到,还有家人朋友可以供你询问,不愿询问也没关系,时间会慢慢告诉你所有的答案,只是万万不可将自己卡在中间憋着。”

“而且你要笃信,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不到最后定局,便随时可能产生无法预料的转机。所以晚月,别让自己那么难受,若做不到,就找爹爹好么?爹爹既可以放任你自己去应对一切,也可以什么都为你兜着。”

景晚月认认真真地看向景澜。

容姿高华、才华横溢,既是他的爹爹,又是足以教导他为人处世的名师。

他尊敬他,崇拜他,但此时此刻,除了这些早已存在的情感之外,他对景澜又有了更多的情感。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小了,变成了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只需全心全意依赖、信任自己的爹爹就好,他无需有任何负担,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曾经他以为他在穆悠身上找到了在家人这里缺少的东西,如今才发现不是,而且恰好相反。

穆悠给过他却又收回了、并刺痛了他的所有,可以有家人为他兜着。

……

半月后的黎明,景晚月腹中剧痛,正式进入产程。

同一时间,大齐与乌兹交界的河罗山谷里,穆悠正带着部下,浴血拼杀。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日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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