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晚月便改口称呼殿下。
夏焉比景晚月大几个月,心性却显小,面容也显小,他用他那双大眼睛对着景晚月不停地闪烁。
“晚月,我要好好谢谢你,那天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可能就活不了了,你就像神仙下凡一样!”
景晚月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殿下言重,不过即便我不来,大哥也绝不会让你有事。”
夏焉却摇了摇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还是很重要。”
不经意的一句令景晚月内心恍惚地动了起来,他连忙调整心情,开始询问夏焉的伤势。
夏焉蹲着,答过之后垂下头,手指在雪地上划拉,片刻后抬头小心翼翼道:“晚月,我听说你有小宝宝了?”
景晚月顿时脸颊一烫,躲开眼神,坐立不安起来,然而夏焉却仿佛不觉得这有什么。
“真好啊!”他自顾自地说,“有一个流着自己血脉的小家伙在身体里一点点长大,然后出生,一点点地能走路会说话,走路的时候踉踉跄跄,说话也经常鸡同鸭讲,多有意思!我真羡慕你,晚月。”
景晚月当即愣了,他不可思议地瞧着夏焉,夏焉径自浑然不觉。
“我也羡慕你能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还做得那么好!不像我,从小被当作女孩儿养在小院里,回了宫被大家说好吃懒做不思进取,以后更加不知道会怎么样。”夏焉垂下眼帘,忧伤地叹了口气。
“我还羡慕你与程熙和薛晨星!你们一起学读书学武艺,相互陪伴亲密无间,我都没有那样的兄弟……”夏焉扁了扁嘴,“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父皇也不讲道理,动不动就批评我,比景相和程大人差远了。”
这“大逆不道”之言令景晚月一惊,“你怎这样说圣上?”
夏焉却不屑地一哼,“父皇面前我也是这样说,大不了就是罚我。”
景晚月沉默了。
的确,皇室与普通人家截然不同,何况夏焉是个半道儿上才被找回来的皇子,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今上再稍稍露出一点不宠爱的意思,宫中势利之徒自然便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景晚月有些同情他,甚至是懂他。
人生于世上,但凡心还活着,最难的便不是逆境摧折,而是受人冷落,尤其是受自己所重视之人冷落。
难得有人与他这样聊,景晚月又在低谷,心中触动,忍不住道:“四殿下,其实我也并非像你想的那样一切顺遂,你可知道,当初爹爹怀着我的时候,全家人都希望我是个女孩儿,非常希望,从我的名字上便可见一斑。”
“嗯?”夏焉双目迷惑地一蹙。
“大哥表字午阳,晨星取名晨星,是因为他俩一个生在正午,一个生在黎明,也是因为这样取名搭配。但我并非夜里出生,名字亦是出生前早早就定下的,我想这固然也是考虑了搭配,但恐怕更是因为……晚月之名,适于女孩儿。”景晚月的声音低了下去。
夏焉迷惑的双目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可、可这既然都只是你自己想的,那……”
景晚月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想的没错,但若非如此,还能是为什么呢?爹爹们想要女儿,大哥想要妹妹,从前闲聊时,他们亲口说过的。”
“唔。”夏焉明亮的双目闪了闪,露出思考国家大事的严肃神情,片刻后煞有其事地摇了摇手,“晚月,我觉得你这样想不对。”
他伸手揪住景晚月的衣摆,循循善诱:“喏,你看,你现在有了小宝宝,一定会偶尔想想它出生后的模样吧?有朝一日我若有了自己的小宝宝我也会想,这是大家都会做的事!所以景相当初有了你,大伙儿对你有期待,很正常。然后等到你出生,大伙儿发现你和他们想的不一样,这其实更加正常,因为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你说对不对?”
景晚月听着这一长串铺垫,略略恍惚,恍惚之中,又隐约感受到夏焉为他捋的那条线索逐渐明晰了起来,便信服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
“嘿。”夏焉开心地咧嘴笑了一下,一锤定音道,“那你会因为你的小宝宝不是先前所想的那样就不爱它了吗?”
景晚月一怔。
“或许有些人会,但景相他们绝对不会,景相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从前从未听过这样简单直白,仔细想来又无比正确的论调,景晚月几乎就要被说服了。
“有理,可是多少还是会有遗憾。”
即便只是一点遗憾,对他这个承受者来说亦是庞然大物。
“嗨呀,这只是你的假设,就算真的有吧,那也肯定会在拥有了你的时候就彻底消除了!”
“你……这般笃定?”景晚月犹豫道。
夏焉想也不想就猛点头。
“为何?”
夏焉又想也不想便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嘛,因为你们一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眼中神采饱含崇拜与歆羡,固然是来劝解的,但言语中的真诚做不了假。
景晚月彻彻底底地震动了。
当初成婚后,夏焉一直同程熙住在专为小两口建造的新婚宅院,并未入丞相府,与景澜他们真正相处的时日也不算多,可他却用全部的理智和感情相信、认可着他们一家。
这实在令景晚月汗颜。
近距离相望,景晚月不禁心想难怪程熙会对夏焉一见钟情,单是这精致漂亮的五官与活泼可爱的模样便就叫人挪不开眼,何况他亲和友善,真挚风趣,言行间自带纯然贵气,的确令人不自觉地喜欢。
“晚月,其实这事儿简单得很。”夏焉又道,“你就是性子冷,不爱说,你若说出来,肯定就会发现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日也是,景相他们只是太意外、太关心你了,生怕你在外面受欺负!”
夏焉顿了一下,景晚月有孕的具体原因谁也不知道,但想来多半不会是好事,他便叹了口气,含糊道:“晚月,我知道一下子就让你不要难过很难,但现在你回家了,大伙儿都在,大伙儿期待着你、爱护着你,可以让你依靠!争吵都只是一时的,我刚刚也批评过程熙了,他正在愧疚呢!”
“哦不过你也不要太怪他,他是长子,心里一直有股责任感,有时看着你们这些弟弟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忍不住就想管教规劝一下。”
夏焉说话的时候仿佛是要把整颗心都掏给你,字字句句十分为对方着想,而且无论这事有多难,他也能像聊家常一样,不知不觉地就令人没那么烦躁了。
“多谢殿下开解,我好多了。”景晚月诚恳地点了点头。
“嘿嘿。”做了好事帮了人,夏焉又开心又骄傲,瞧着景晚月一身单薄的打扮,忽然反应过来,连忙作出严肃的神情:“对了晚月,你现在有小宝宝了,不能再穿得这么少,更不能坐冰冷的台阶!”
景晚月摇摇头,“我不冷。”
夏焉露出更加严肃的模样,“你不冷,但小宝宝或许会冷。”
景晚月一愣,仔细一琢磨,竟觉得十分有理,连忙站起来。
恰在此时,程熙从院门外走进来,一手撑伞,一手还提着一把伞,明显是在外听了许久。
景晚月立刻不自然了。
夏焉站起来前后看看,首先向景晚月申诉:“晚月你别多想,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又看程熙,表情凶狠了一点,“不是叫你不要跟来吗?”
“我来不好么?”程熙将伞撑在夏焉头顶,面带笑意,语气柔和,哄了他几句,便将另一把伞递给景晚月。
“晚月,抱歉。”他认真地说,“方才……以及从前,没能仔细考虑你的感受,我这个做大哥的实在惭愧,但焉儿说得对,我从未觉得你有任何不好,爹爹们也是一样。”
景晚月接过伞,握着伞柄的手微微用力。
“回去吧,爹爹们还在厅里,你不要怕,这回大哥帮你说话。”
顿时,景晚月的眼眶和鼻尖发酸,握伞的手扣得更紧,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
……
花厅。
景澜与程有坐在椅上,一个按着额头,低垂的面容十分疲惫,一个表情怔愣,眼里尽是苦恼。
景晚月一见,更加后悔起自己方才的冲动,父子连心,景澜和程有抬头看到他,亦是一脸心疼与悔愧。
“晚月,过来。”景澜道。
景晚月走过去正要跪,景澜却按住了他的胳膊,一手抚上他的脸颊,叹气道:“傻孩子。”
“……爹爹。”
景晚月心中汹涌,再难支撑,一步上前抱住了景澜。
-
待情绪好些了,景晚月轻轻推开景澜,道:“爹爹,让我跪着说吧,否则我心中实在难安。”
他坚持跪下,将家人们一一看过,垂下眼眸。
“爹爹,父亲,大哥,此事具体情形我眼下……的确不想细讲,但请你们放心,我没有受人欺负,说来不过是当时情浓、后来生变这样一件随处可见、普普通通的事情。而今我与那人已彻底断了,他不知我身怀有孕。留下这孩子是我自己的意愿,不为别的,只为它是我的孩子。”
景晚月躬身下拜:“请爹爹、父亲和大哥信我。”
花厅寂静,他字句平稳,却坚定不移。
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
景澜深深叹了口气,亲自将景晚月扶了起来。
“这样的事的确普普通通、随处可见,只是苦了你伤心难过。罢了,眼下不想说也没关系,家人们都在,等你缓一缓,想说了,随时找我们排遣便是。稍后我替你面圣,将年后任职之事推一推。”
“多谢爹爹。”景晚月握着景澜的手,垂下头,“孩儿任性,给家中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爹爹却如此包容,我……”
“又说傻话。如此种种,皆是父母当为子女所做之事。”景澜摸着景晚月的脸颊,“至于任性,大约是咱家的传统吧,我年轻时比你更要任性,要怪也只能怪你是我的孩子了。”
景澜看向自己的夫君程有,程有与程熙微笑着迎上来。
此事暂了,景晚月有孕的消息只留在了相府之内,他开始过上了清闲日子,与从前在北境当真是两个世道。
曾经诸事如梦似幻,他一时忘却,一时恍惚,一时又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好在有夏焉同他说话分忧,他们渐渐地熟悉起来,虽然性情迥异,却十分投契。
年节将至,圣上下旨,令尚未完全伤愈的四皇子夏焉于丞相府过年。
阖府格外隆重地办年货做准备,景澜等人朝中繁忙,景晚月这个二公子便主动挑起了家务事,里外协调,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才总算妥当。
骤然无事,望着各处喜庆繁华热热闹闹,他的心突然寥落,便独自坐在院儿里,托着下巴发呆。
“晚月,你和那个人……之前感情一定很好吧?”
曾经夏焉问过他的问题再一次清清晰晰地从脑海中传来。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