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晚月坐在椅上,一手按剑,清冷的眼眸扫视众人。
“如尔等所见,本将的脸很熟悉吧?”
场下鸦雀无声,静得可怕,这下,几乎所有人都猜到了他的用意。
景晚月下巴微扬,“没错,本将便是尔等先前所认识的程钺。”
一道霹雳砸了下来。
穆悠队里的人纷纷向他投去复杂震惊的眼光,尤其刘宁吃惊地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过去的时日里,尔等所作所为皆在本将眼中。今日本将上任,便先说清规矩。自今日起,我飞骥营同袍之间,决不允许任何排斥挤兑之事,否则军法处置,至于前罪,本将也不可不论。”
众人:!!!!!!
景晚月右手一抬,站在他身侧的周宇听令,从怀中取出卷轴打开,当即宣布惩处。
在场除穆悠此类曾遭受过排挤的人之外,便是那些曾欺负过人的。
他们一个都没有逃过。
包括已受过刑罚,但刑罚不足的王若,亦包括景晚月曾亲自舍命看护的王冲和李小双。
众人震惊动容,景晚月站起来道:“一码归一码,本将治下从无族属之分,亦容不得任何一粒沙子,尔等可明白了?”
言下之意,他看似是为营中出身卑微之人出头,但实际上只是考虑军法公道,与那人是谁毫无关系,日后亦不会因此有任何偏袒姑息。
所有人都有些愣。
从前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景将军有过许多猜想,或温和、或严厉,甚至凶狠跋扈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却没有一种猜想是眼前这样的。
过于不苟言笑,过于清楚分明,以至于不像是个人。
稀薄的空气中,景晚月面无表情地淡淡道:“该领罚的自去领罚,其余人散吧。”
他坐回椅上,手按了下额头,似是有些焦躁。
众人依次离开,穆悠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路木愣愣地回到自己的营房,坐下以后便双肘压在膝上,躬着身垂着头,明显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方圆几步之内仿佛都缠绕着浓重的黑气。
这么一来,他手下的人固然再好奇,却也只能退避三舍,什么都不敢再问了。
良久,门口投下一片阴影,穆悠正心烦,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部下来了,没理会,结果不料那阴影缓缓缓缓地向他走近,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白衣银甲,很高、很冷,像一柄无形的刀锋。
穆悠心中咯噔一声。
他下意识抬起头,那张不再有任何调整修饰的脸如此近距离地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浑身一滞,整个胸腔猛烈地震动了。
-
先前在校场上列队时,他虽然也看到了景晚月的真面目,但毕竟还有些距离,亦未能长久地看,是以固然也能看出与从前的差别,但却是消减了的。
而今景晚月就在眼前,一身浅银丝袍,肩上搭了一条雪白的毛领短披风,孤孤单单地站着,毫无阻碍地对视,脸上细微处与神情气质的变化便被无限放大了。
那双微微挑起的眼仿佛数九寒天里浸润了多年的名贵白玉,漂亮得不得了;通身看去更仿佛天上的仙,周身蒙着一层雾,背后隐约发光,清冷凛然,叫人不敢近前。
程钺……
程钺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穆悠狠狠地咬了下牙,垂头道:“景将军来做什么?”
陡然改变的称呼令景晚月心中一拧一拧地疼,他克制着,努力平静地说出这些天来左思右想之后,终于想到的一些挽回的话——
“你性子冲动,那夜、那夜反应大些也没什么,如今应当冷静下来了吧?”
景晚月心中惴惴,病未痊愈,头很晕,气亦不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嗓音微哑,既期待穆悠能有所改变,又不得不承认那的确很难。他也期待着穆悠能看出他身体的不适,询问关怀一二,可惜……
“冷静什么?你究竟什么意思?”穆悠连头也没有抬。
景晚月吸了口气,劝自己不要着急,耐心地开始讲道理。
“穆悠,隐藏身份入营是我为行公务的必要之举,最初与你相遇同住亦是巧合,我向天起誓,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真心,而当我下定决心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便也不再对你有任何保留。我知道一时之间这难以接受,但是穆悠,我真地、真地没有蓄意骗过你。”
穆悠双手交握,盯着地面的眼眸幽暗深邃,整个人静得像是连呼吸都没有。
他越不答话,景晚月便越发紧张,额上迅速蒙了一层汗。
过了许久,穆悠才低沉地说:“我没说你蓄意骗我。”
景晚月一愣,不禁上前一步,“那你在生气什么?”
“我没有生气。”穆悠语气笃定,声音也大了一点。
景晚月更愣,双眼一缩,不可理解道:“那你……”
穆悠又沉默了,片刻后,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说:“我只是想要程钺。”
景晚月莫名其妙:“我、我就是程钺啊。”
“不。”穆悠坚决反驳,“你是景将军,不是程钺。”
“……你在说什么?”景晚月匪夷所思,“程钺也好景晚月也好,那不都是我吗?你想要的,你喜欢的难道……难道不是我吗?”
突然之间,景晚月病得发昏的头脑里有了一丝清明,他仿佛有点抓到穆悠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了,以致于他问话的时候都有点心虚。
那是他过去最不曾想到,如今也最无法接受的结果。
他看着穆悠,眼眸微微震动,只见穆悠果然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的。你们长得不同,出身不同,地位不同,才干不同,性情不同……你们怎么可能是一个人?我要的是程钺,是真真正正跟我一样,可以让我关怀保护一辈子的程钺,不是装出来的。景将军,你不是他,你明白吗?”
终于,穆悠抬起了头,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和几近绝望的神情看着景晚月。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程钺,而且因为你是你,所以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有那样一个程钺……他过去所说的一切、做的一切、坚持的一切,他让我感受到的、相信过的、喜欢过的一切……是假的,全都是假的。景将军,你明白吗?”
穆悠声音不大,但营房空旷,他的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晰,甚至还带着回响,一下一下地敲在景晚月心头,令他胸膛震荡。
景晚月突然发觉,穆悠已不是他们最初相识时的样子,如今的穆悠说齐语的口音正了许多,也能说很多很复杂的事情了。
他的内心也与当初的混沌截然不同,这些日子以来,他找到了对他来说最重要,也最需要的东西。
那些东西是自己给他的,亦被自己在三日前亲手剥夺,并告诉他,那些他视若珍宝、想要奉行一生、守护一生的东西全是假的。
他怎么能不崩溃呢?
想通了这些,景晚月的双眸瞬间失去了神采,冰冷侵袭了全身。
想当初,他改变主意,下定决心和穆悠在一起的契机,是因为他发现穆悠竟然可以为了他抛弃人之最重的性命。
如此深情厚意,他怎能辜负?
可是他却忘了,对于许多人而言,性命其实并非最重要的,尊严、赖以生存的信念和方式才是。
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穆悠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保护、能让他觉得自己有用的人。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却不可以是景晚月,这是从两人出生时起便已形成了的无法填平的鸿沟。
其次,当初是程钺的一言一行、鼓励照顾令穆悠走出了低谷,找到了自信,但问题是,那个程钺是景晚月啊。
正因为是景晚月,是丞相之子,是飞骥营都统,他才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些。
换言之,倘若当真有个名叫程钺的乌兹混血马兵,他当真能够改变穆悠和其他人吗?
这便是穆悠所说,他信赖的、坚持的一切都是假的,都崩塌了。
这么久以来,他只不过是沾了丞相公子景将军的光,他只不过是丞相公子景将军大发慈悲,随意出手救助的一根草芥罢了。
从前与现在,他们即便有了最亲密的接触,却依旧是天壤之别。
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不曾改变。
穆悠心气高傲,骨子里又含着深深的自卑,如今的他就算是死,也坚决不可能再和景晚月在一起。
所以得知真相的那天晚上,穆悠要举刀自杀根本就不是冲动,而是在那一刻,他就已经看清了、想好了。
想过这些,景晚月内心失笑。
只有他还心存幻想,还糊里糊涂地准备争取挽回。其实对方早已走了,早已毅然决然地将他远远抛下,将他自以为是的这份情意斩得连一点儿渣都不剩。
不会重归于好了。
绝无可能。
如此短暂,但他们是真地完了。
穆悠只是想找一个他所需要的人,穆悠……
并不爱他。
醍醐灌顶、当头棒喝。
景晚月觉得此刻的自己就仿佛站在飞瀑寒潭之下,刺骨的冰冷从皮肤与毛孔渗入,融进骨髓血液,令他控制不住地战栗,令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胸口一滞,躬身猛咳起来。
他连忙走到一边扶住墙,咳声撕心裂肺,仿佛永无休止,难耐至极之时胸闷欲呕,然而又什么都呕不出来,只能听到胸腔气道如扇风一般沙哑地抽动。
穆悠皱了下眉,余光瞥过去,犹豫半晌终究没动,也没有哪怕一言一语的询问。
景晚月还在痛苦地咳,穆悠听得如坐针毡,站起来正想要逃,营房外突然快步冲进来一个人,却是周宇——
“将军——!”
周宇大喊着,跟着脚步一顿,眼睛在景晚月与穆悠身上来回一转,接着立刻跑到景晚月身边拍背顺气。
“将军你怎么样!”
景晚月略缓了缓,按着胸口喘气拧眉,“出了何事?”
周宇知道他来找穆悠,若非有大事,他绝不可能过来打扰。
周宇一脸担心地看着景晚月,可兹事体大,他不得不报。
“将军,营西北二十里,五百乌兹骑兵越界生事,想是他们朝中主战的那一派。”
景晚月双眸立即一冷。
站在一边的穆悠也把心提了起来。
“想来是听说飞骥营换了都统,打算试探一下实力,来得够快。”景晚月站直身体,“周宇听令,点二百骑,带我战马兵器,北辕门会合。”
周宇却仍担心:“可是将军您的身体……”
穆悠一听,耳朵微微一动,余光也飘了过去。
程……
景晚月生病了?听这意思好像还很严重。
“无妨。事不宜迟,快!”景晚月一抬手,转身快步朝门口走去,再不看穆悠一眼。
军令如山,周宇亦不再犹豫,抱拳道过“领命”,迅速跟随景晚月走了。
此情此景,穆悠哪里还坐得住,他想了想,也跑出营房,一路朝营南马厩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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