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忖片刻,灵机一动道:“确实有事儿,那一日……那一日我要烧清蒸鲈鱼吃,等阿爹打猎回来,兴许就吃不上了。”
要说姝娘这借口实在拙劣,说得她都有些心虚,且她的神情态度奇奇怪怪的,惹得刘猎户纳罕地蹙了蹙眉,可他到底没多问,只笑着爽快地答应道:“那好,我家姝娘既然要烧鲈鱼吃,阿爹就不去了。”
“阿爹你真好。”姝娘提着的心一瞬间放了下来,“既然你们不上山,那后日,你将陈叔叔和钱叔叔都叫上吧,我亲自下厨,让他们来尝尝我的手艺。”
“好呀。”走进堂屋的周氏恰巧听见了这话,“那天,娘给你打下手。”
一想到完成了刘淮交代的事儿,姝娘的心情好了许多,她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后日的饭菜,可谁知到了四月三十六日当天,姝娘却是病倒了。
许是近期的天儿忽冷忽热,才至于风邪入体。不过一夜的工夫,姝娘晨起时便已烧得浑浑噩噩,额头烫得厉害。
她只觉周氏将她扶起来,给她用凉水擦身降温,还给她喂水喝。姝娘虽烧得迷糊,可始终不忘阻止刘猎户上山的事儿。
她费劲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地问道:“阿娘,阿爹呢?阿爹在哪儿?”
“放心。”周氏拍了拍她的手,“你阿爹啊上山给你摘采药去了,一会儿喝了药你病就能好了。”
上山!
姝娘猛然精神过来,她抓住周氏的衣袂顿时激动不已,“不能上山,不能上山,阿娘你把阿爹找回来,阿爹不能上山,一会儿下了雨要出事儿的,阿娘,你让阿爹回来……”
“这孩子,是烧糊涂了吧。”周氏摸了摸姝娘的额头,“外头天儿晴着呢,好端端的怎会下雨,你好好躺着,莫要再胡闹了啊。”
见周氏根本不信,姝娘急得都快哭出来,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少顷,对周氏道:“阿娘,我饿了,想喝粥。”
“好,你等一会儿,阿娘这就给你煮粥去。”周氏给姝娘掖了掖被角,起身去了灶房。
待确定周氏出去了,姝娘强撑着起来,穿好衣裳,趁着周氏不备,逃出了院子,一路往后山的方向跑。
气喘吁吁地跑了一阵,姝娘只觉四下骤然暗了下来,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儿阴云聚拢,黑沉沉地压下来,眼看着便要下午了!
姝娘一惊,更加努力地拖着虚浮的脚步往前跑,一想到刘淮在信中描述的场景,心下害怕极了。
都是她的错,她不该生病的,她应该盯好阿爹,不让他出门,若是阿爹真的出了什么事,她该怎么跟她的阿淮哥哥交代,她一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她一路跌跌撞撞,谁知一个踉跄便扑倒在了泥泞的小道上,膝上一阵刺痛,姝娘的眼泪也紧跟着似决堤一般倾泻而下。
她正欲挣扎着爬起来,忽得伸出一双手将她一把拉了起来。
“姝娘,你怎的在这儿?”
听到这熟悉的声儿,姝娘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便见刘猎户背着背篓,惊诧地看着她,“你不是还病着嘛,怎跑到这里来了?”
“阿爹,阿爹……”姝娘喜极而泣,不住地背手擦着眼泪,“你别去,你别上山去……”
见姝娘这副狼狈的样子,刘猎户疑惑地蹙了蹙眉,虽不知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安慰她道:“莫哭了,我不上山了,这天都快下雨了,我们快回家吧。”
“姝娘,姝娘……”远处传来一声声急切的呼唤。
此时,发现姝娘消失不见的周氏也一路寻了过来,她心急如焚,甫一找到姝娘,就忍不住厉声斥责道:“姝娘,你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阿娘有多担心你!”
“先别说了,快回去吧,看样子是要下大雨了。”刘猎户取下背上的竹篓交给周氏,转而低身将姝娘背了起来。
“你这药可采了?”周氏问道。
“采了。”刘猎户答,“原想着上山的,可看看天快下雨了,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阿淮从前常对我唠叨说雨天莫要上山,就没上去,在山脚下采了些草药,虽效果差些,但也能退烧。”
周氏仰头望了望天,“也真是奇怪,还真被姝娘说着了,这毫无迹象的,说下就下。”
姝娘烧得迷迷糊糊间,就听到刘猎户说了“上山”三字,她忙用手死死拽住他的衣衫,口中不住地喃喃:“阿爹,别上山去,别上山去……”
周氏和刘猎户闻言相视而笑,皆笑得有些无奈,周氏摸了摸她的头道:“好好好,不上山,不上山……”
三人疾步方才回到家中,外头的雨便倾盆而下,砸在屋檐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直下了好半天才休。周氏煎了汤药给姝娘服下,到了午后,姝娘的烧也慢慢退了下来。
睡了一觉后翌日起来,便听村里人说因着昨夜那场暴雨,后山西面的悬崖处落石滚滚,塌了一片,可吓人了。
刘猎户听闻此事,怔了好久,不由得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因为平素他无论采药还是打猎,都常到那处悬崖去。
姝娘更是后怕,她怕若是刘猎户没因为刘淮说过的话自己返回来,后果会是怎样不堪设想。
原来刘淮的梦真的并不只是梦而已。
姝娘歇息了好几日,身子才彻底好转,是夜,她伏在桌案前,给刘淮写回信。
写至一半,她却搁下笔,伸出手指碰了碰摆在前头的一对小木偶,眸光倏然黯淡下来,只见一条红线将木偶的手绑在一块儿,牢不可分。她抬眉望去,便见一轮明月挂在那槐树枝头,皎洁清澈,圆若玉盘。
她怔忪地望了一会儿,垂下眼睑,也藏起自己因愈渐浓厚的思念而掩盖不住的少女心思。
姝娘及笄之后,刘家上门的人蓦然多了起来。
这日一早,姝娘正在井边打水,便见一妇人笑意盈盈地进屋来,还不忘深深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情。刘猎户夫妇看见来人,照例让姝娘回屋去,没让她在一旁听。
这些事姝娘已然习惯了,每每她事后问及,周氏也只笑着说没什么事。可纵然他们不说,姝娘也认得,来的那些人都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人。
虽说她到了年岁,这些事儿也是寻常,可她心底总隐隐觉得苦闷难过。
她不敢告诉刘猎户夫妇,她并不想嫁人!
她捧着书卷,心不在焉地坐在桌前看着,心思却飘在了窗外,许久,她才见那媒人站起身,然出去时已没了刚进门的笑容,反一脸丧气的模样。
见她这副神情,姝娘的心反倒落了下来,暗自庆幸起来。
“姝娘,来吃早膳了?”屋外传来周氏的呼唤声。
“诶,来了阿娘。”姝娘站起身,疾步往灶房而去。
她帮着周氏端出馒头小菜,摆好碗筷,等刘猎户夫妇都落了座,才紧接着坐下来。
用饭间,周氏偷着抬眸看了姝娘好几眼,才道:“姝娘啊,赶明儿,娘陪你去镇上,做几身好衣裳如何?”
姝娘举著的动作一滞,旋即对周氏笑道,“娘,我的衣裳够穿了,去年的都还好着呢,不用再做新的了,多浪费啊!”
“这去年的归去年的。”周氏抿唇,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再说了,这嫁衣总得是新的吧。”
嫁衣!
姝娘猛然一惊,“爹,娘,你们这是要把姝娘嫁到哪里去?”
刘猎户与周氏对望一眼,忍不住笑起来,“傻丫头,我和你娘哪里舍得你嫁给别人,是你阿淮哥哥要回来了,正好你也及笄了。待他回来,便把你们俩的婚事办了。”
姝娘听罢愣了好一会儿,久久没有反应过来,见她这般神情,周氏笑意顿散,略有些不安地问:“姝娘……你莫不是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没有。”她忙否认,片刻后,讷讷道,“我只是......只是有些意外。”
“这事儿是你阿淮哥哥一早决定下的,当时我们觉得你还太小,不方便同你说,就一直没告诉你。”刘猎户道,“如今好了,阿淮回来了,我们一家人也终于可以团圆了。”
姝娘垂眸,想到刘淮,不自觉暗暗勾了勾唇间。
饭后,姝娘收拾完碗筷,冲灶房喊了一句,“娘,我去河边洗衣裳。”
说罢,端起木盆出去了。
入了秋,天气分外凉快,已不像先前那般燥热了,河边上挤了不少浣衣的妇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跟成群的麻雀似的,格外热闹。
有人瞥见姝娘,朝她招了招手,往旁边让了个位儿,正是村里出了名嘴碎的张婶。
她帮着姝娘放下东西,立马凑近问:“姝娘啊,刘淮是不是快回来了?”
“是啊。”姝娘点点头,“阿淮哥哥在信中说,他大抵还有半个月就能到思原县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张婶啧啧道,“我当初就觉得阿淮那孩子会出息,没想到豫城那地方居然也能被他治理得那么好,还顺带立下了大功,被调回京城做官。”
姝娘抿唇笑了笑。
刘淮在豫城的四年间革新除弊,将原本贫困萧瑟的豫城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车马不绝,往来繁华。
不止如此,两个月前,刘淮还设局抓住了三个在城内作乱,企图里应外合,夺下豫城的夏国奸细,避免了一场战乱。
天祁帝得知此事,特意下旨封赏刘淮,命他赴京任礼部侍郎一职。
听闻刘淮离开豫城那日,万人空巷,全城百姓皆来相送,直送到城外五里才休。
“这下,你爹你娘后半辈子都能跟着享清福喽。”张婶看着姝娘,心直口快道,“对了姝娘,到时候你爹娘跟着刘淮去京城,你也要去吗?”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苗婶忙用手肘猛顶了她一下,冲她使了个眼色。
姝娘面上的笑意一僵,不明所以道:“张婶这是何意?”
张婶顿时笑得有些尴尬,“没……没什么,我就是胡说,胡说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对,她就随口一问。”苗婶见状忙岔开话,“姝娘,刘淮前年不是在县城给你们买了个院子嘛,你们咋的不住过去,那里多宽敞舒服,怎偏要呆在这穷乡僻壤的。”
姝娘揉搓着脏衣裳,答:“爹娘说,他们在这儿都住习惯了,而且周遭的人都认识,去了那儿反倒不自在。”
“哦,这样啊。”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好一会儿,姝娘才洗完了衣裳,同几个婶婶打了招呼,捧着木盆起身离开。
走出一段路,她才发现自己的捣衣锤落下了,她再返回去,临到河边,便听张婶的说话声儿幽幽传来。
姝娘的步子倏然一滞。
“……你们说姝娘往后该怎么办啊,她模样生得好,这些年不知多少人家上门提亲,刘猎户夫妇都给拒了,说是要留着给他家阿淮做媳妇。”张婶叹了一声,“若要真能做刘淮的媳妇就好了,做了官太太,日后有享不尽的清福嘞。可惜啊,人家刘淮将来要娶什么公主郡主的,哪还能娶她啊!”
“谁说不是呢。”秦氏提着木桶过来,“姝娘也真是可怜,她这般长相,若是以刘淮妹妹的名义,何愁嫁不到好人家。可现在这身份,若是带到京城去,到时刘淮若真娶了什么公主郡主的,人高高在上,哪里还容得下她。”
张婶摇摇头道:“这刘淮上回啊,就因为推拒了首辅大人的婚事才吃了苦头,被调到豫城去了。要是这一回陛下真的要给他赐婚,他可不能再推拒了,违抗皇命,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姝娘躲在石头后听着,少顷,垂眸默默转身离开。
到了夜间,她眼看着刘猎户那屋熄了灯,才背起包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屋内已留了信,纵然刘猎户夫妇不识字,隔壁的春桃还是认得的,想来也能读给他们听。
姝娘踏出院门,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夜色中熟悉的刘家院落,眼圈发红,许久才拖着步子略显不舍地离开。
张婶说得并不错,四年前,刘淮已因她栽过一次跟头,若她继续呆在刘家,难免给刘淮再带来一次灾祸。
刘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且言出必行,说会娶她就绝不会食言,刘家人对她太好了,她不想让刘淮为难,他一身才华,若娶一个对他仕途有益的姑娘,定能前途似锦,步步高升。
月凉如水,夜风灌进衣衫略有些寒,姝娘拢了拢领口,不由得鼻尖发酸,她也不知自己该去哪儿,能去哪儿,只能沿着出村的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往后,又是一个人了。
可只要阿爹阿娘能过得好,她的阿淮哥哥能过得好,她便心满意足了。
她在刘家过了九年跟做梦一般幸福的日子,足够了!
月色被阴云笼罩,周遭黑漆漆的,静得厉害,只能听到隐隐的虫鸣和风吹草丛发出的沙沙声,如鬼魂低泣一般,多少有些可怖。然还未走到村口的那棵歪脖子枣树下,姝娘的心却陡然一提,只见她身前,忽地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看身形,似乎还是个男人。
她稳着呼吸,不由得加快步子,却见那影子离她越来越近,几乎快要与她的影子重叠。
她尖叫一声,猛然背过身将手中包袱砸了出去,还未来得及跑,却被一下攥住了手腕,那人一使劲,她整个人都顺势扑倒了他的怀中,一只大掌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耳畔低沉醇厚的声儿带着轻笑响起。
“姝娘,大晚上的,你这是要上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