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呢,刘贤弟日后发迹,可别忘了我们啊!”
“是啊,是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着,刘淮却始终坐在一旁,浅笑着默默不言。
及赴宴那日,刘淮骑马来到玉味馆前,门口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她正啃着糖葫芦,甫一见到他,立刻咧嘴笑道:“咦,你不是那个新科的探花郎吗?那日游街我可看见你啦。”
刘淮轻笑了一下,问:“你可知林乔林大人在哪个雅间?”
“嗯,我知道,我方才看见他了,我领你去。”小姑娘站起身,很热情地带着刘淮进去。
一进门立刻有伙计迎上来,询问了两句,将人领去雅间,至门口,刘淮转头看了眼那小姑娘,抿唇笑道:“多谢华姑娘带路。”
华庆嫣高兴地点点头,旋即怔愣了一下。
奇怪,她有说过她姓华吗?
刘淮提步迈进去,雅间中,唯林乔一人,他拱手施礼道:“见过林大人。”
林乔上下打量他一番,含笑满意地点点头,抬头道:“不必多礼,坐吧。”
刘淮落座后,与林乔寒暄了一番,才问道:“不知道林大人今日让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林乔倒也不与他周旋,直截了当道:“我家中有一女,三八年华,尚未定亲,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我听说你尚且孤身一人,不知可有成亲的打算?”
刘淮抬眸深深看了林乔一眼,倒是没想到竟被旁人给说对了,林乔榜下捉婿选谁不好,偏偏选中了他!
“承蒙林大人厚爱,可林大人许是不知,下官家中已有妻,只怕会委屈了令爱。”刘淮干脆利落地拒绝道。
然他家中的那些事,林乔一早便派人去打探过了,“你说的若是那个六岁因冲喜而嫁进你家的小姑娘,倒也不必太过认真,毕竟她现下才十一岁,而且我听闻你父母将那姑娘当做女儿一般养,你也将她视做妹妹,你们三人并未正经拜过堂,也未向官府递过婚书,算不得夫妻!”
刘淮余光瞥见对面的屏风后露出一个粉白的裙角,他默了默,旋即语气坚决道:“虽说我们三人确实未正经成过亲,但自打她将下官从阎罗殿拉回来,下官便发誓,此生非她不娶,如违誓言,定不得好死!”
听得此言,林乔的面色骤然冷下去,他哪里听不出刘淮不过是在用这话推拒这门婚事罢了。
且以刘淮这话的意思,若他若再多言,只怕带了点相逼的意味,倒显得他欺人太甚。
若不是他家中那个小女儿前几日上街时一眼相中刘淮,执意要嫁,他也不至于放下面子亲自来游水。
只是没想到这小子竟如此不识好歹!
见林乔怒意愈盛,刘淮起身道:“下官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说罢,他提步离开雅间,甫一关上门,就听身后传来低低的女子哭泣声。
刘淮垂眸装作不闻,只抬手捏了捏腰间挂着的平安符,神色坚定,眸中没有丝毫波动。
他高中探花的消息传到思原县已是十几日后,府衙派人敲锣打鼓,拿着金花帖子和“探花及第”的牌匾前来贺喜,闹得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跑到刘家来围观。
刘猎户夫妇激动不已,到处分发喜钱,还摆了筵席请乡亲们都来吃酒。
大伙儿都说,刘淮出息了,作为探花郎留在京城当个官应是没问题的,刘猎户夫妇也可以跟着一起去享福了!
可等啊等,又过了一个月,等来的却是刘淮的一封信笺和他要南下做官的消息。
若那是个富庶之地也罢,可他做官的地方偏偏是地处边塞,战乱频发,百姓贫困潦倒的豫城。
一开始长平村的村人们都很是费解,好歹是探花郎,再不济也不至于被派到那般地方去吧。直到隔壁镇子一个也进京赶考的年轻人回来,众人才知晓缘由,听说是因刘淮拒绝了首辅林乔林大人提出的婚事,林大人一气之下,才故意以考验他为由,向陛下提议让他担任空缺的豫城县令一职。
因豫城地处遥远,刘淮即刻便要出发,不能再抽空回长平村一趟,就只能托人捎信给刘猎户夫妇,嘱咐他们务必保重身体,照顾好姝娘,勿要担心他,他想必很快就能调任,到时再去接他们过去!
原觉得刘淮会飞黄腾踏而巴结讨好刘家的一帮人听闻此消息,顿时作鸟兽状散得无隐无踪。
招惹了当朝首辅,还被派到那么危险偏远的地方,能不能保住小命还是个问题,哪还可能有什么出头之日!
姝娘尚还不懂这些,只看刘猎户夫妇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可明明她阿淮哥哥考了一个好功名啊!为何他们还会不高兴呢?
晚间,她在屋里乖乖地练了会儿字,见刘猎户夫妇那屋一直亮着烛火,终于忍不住跳下椅子,跑去询问。
她想知道阿淮哥哥怎么了?几时才能回来?
方才走到屋门口,她便听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从里头传来,似乎还提到了她的名字。
她好奇地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就听见周氏说:“......想是为了姝娘吧,不然他不至于那么坚决,冒着惹怒首辅大人的危险,也要推掉那门亲事。这下被派去了豫城,只怕没个三五年也回不来了。”
刘猎户低叹道:“阿淮性子就是如此,一旦认定了就不会变。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事儿是阿淮自己的造化,怪不得谁,千万别在姝娘面前提。”
周氏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那孩子自小心思敏感,若她知晓,只怕是要多想的。”
然周氏这一句,姝娘却未听见,她捂着嘴,已快步跑回屋里,将自己一下蒙在被子里头低低地哭出声来。
她虽算不上多么明白,可多少还是能听懂一些的,阿淮哥哥是因为她才遭了难的,都是她的错!
都是因为她,阿淮哥哥好久好久都不能回来。
她不敢哭出声叫隔壁的刘猎户夫妇听见,只能咬着唇将脸埋在枕头里,直到枕头都透湿了才渐渐止了抽泣,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翌日晨起,姝娘坐在椅子前,对着那枚刘淮买给她的小铜镜,看着镜中哭得双眼发肿的自己,暗暗下了决心。
她不能丧气,她阿淮哥哥走前交代过的,他不在,她一定要好生照顾阿爹阿娘,替他在他们面前更加努力地尽孝才行!
晨光自窗口照进来,打在那枚铜镜上,照耀出璀璨的光。转眼间,铜镜换了新,镜中的孩子也已长成昳丽动人的大姑娘。
姝娘十三岁了。
“秦姝娘。”院外有人高声喊道,“秦姝娘可在?”
听到这声儿,正在屋内绣花的姝娘登时一个激灵,她迫不及待地放下绣绷,慌慌张张地穿上鞋,推门跑出去。
那送信的信差已然认得姝娘了,他将信笺递给她道:“又是你哥哥寄来的信,你这哥哥与你感情可真是好,豫城离这儿远隔千里,他还不间断地给你写信呢。”
姝娘没答话,只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心下涌上一阵阵的欢喜,不由得勾唇嫣然而笑。
瞥见这笑容,那信差一愣,双眼霎时就挪不开了。这长平村连同周遭几个村子地处偏远,又没什么信需要送,他大可以晚几天,多攒点信再来,可每回只要看见有这个秦姑娘的信,他总会一刻不耽搁,匆匆前来派送。
要说这小姑娘生得实在招人,他从两年前起给她送信,眼见着这小姑娘一月一个样儿,眉眼生得愈发精致秀丽,杏眼桃腮,柳眉朱唇,身段也纤秾合度,绰约昳丽,饶是县城里也寻不出几个比她更好看的。
姝娘收起信,见信差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只觉浑身不自在,她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问:“小哥,你可还有什么事儿?”
“没,没了。”那信差忙窘迫地收回视线,垂眸思忖了一会儿,忽又问道,“姑娘,你许……”
“姝娘!”
“姝娘姐姐。”
响亮的喊声打断了信差的话,那信差抬眸见不远处走来两人,其中一人生得高大粗壮,身材魁梧,他顿时心下一虚,忙灰溜溜地逃了。
“大成哥,春桃。”姝娘冲三人招了招手,待他们走近了,问道,“大成哥,你不是去镇上的铁匠铺子学手艺了吗?今日怎有空回来?”
“我那师父家中有事闭店两日,我也就得空偷闲。”许大成说罢,在怀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块棉帕子来,递给姝娘,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姝娘,这是我做的几枚针,自己留着没用,你若不嫌弃就拿去吧。”
姝娘缓缓接过来,打开一瞧,何止于几枚啊,粗粗一数,里头长长短短的有十几枚呢,她忙重新包好交还给许大成。
“大成哥,这太多了,我不能收,你拿回去,给大娘用也行啊。”
许大成没接,反支支吾吾道:“我娘……我娘我早给过了,我上回给了她不少呢,她够用了。你平素要做绣活,想必这针定是需要的,你拿着,又不值钱的。”
姝娘犹豫着将棉帕攥在手上,想了半晌,忽得道:“那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她转身进了屋,很快又疾步出来,将一个香囊递给许大成道:“大成哥,我也不好白收你的东西,这是我自己做的香囊,现下天热了,戴在身上或挂在床头,都能驱虫蚁的。”
许大成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还未来得及道谢,便见姝娘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给了春桃,“春桃,这是你孙大娘的。”
见此情形,许大成面上的笑意骤然一僵,声儿低落道:“这……春桃和我娘也有啊……”
“自然了。”姝娘丝毫没看出他的黯然,还掰着手指数道,“我做了好些呢,不但给了阿爹阿娘,连隔壁的庄婆婆、赵婶、小虎子我都给了。”
“这样啊。”许大成原以为只他有呢,竟是他自作多情了。
看着自家哥哥略有些憨傻的模样,春桃忍不住伸手拉了拉许大成的衣袖,“哥哥,我们回家吧,娘还在等我们回去吃饭呢。”
听闻此言,许大成点点头,才略有些依依不舍地同姝娘道别,牵着春桃回家去。
待两人走进自家院子,春桃才扁扁嘴道:“哥,姝娘姐姐不喜欢你,你可别白费劲了。”
被看穿心思的许大成脸刷地一下红了,幸好他原就皮肤黝黑看不大出来,“你……你胡说什么呢。”
他窘迫地将头一低,快步进屋去。春桃看着他的背影,同情地摇了摇头,她虽还小,但常跟她姝娘姐姐玩在一块儿,她哪里看不出她姝娘姐姐的心思。
她哥哥,早就没希望了。
那厢,看着许大成兄妹回了家,姝娘就迫不及待地跑回了屋,关紧房门,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封写着“姝娘亲启”的信笺。
甫一抽出信纸,便有一物被带了出来,飘到了地上,姝娘拾起来,才发现是一片被压干了的树叶,看形状,分辨不出是什么树上的,但想必又是刘淮自豫城寄过来的。
他总会这般,随着信,寄来一些旁的东西,有时是她的画像,有时是晒干的花瓣,有时便是像这样的树叶。
她寻了本书,轻手轻脚地将树叶夹在里头,展开信纸,从头到尾,一字一句极为珍惜地读着。
自长平村到豫城路途遥远,信一来一回,便需两个多月的光景。
刘淮每回在信中,都会告诉她他在等她的信时,豫城那厢都发生了什么。
他还会跟她讲,从豫城城墙上看月亮有多美,东南面的山坡上会开一整片如雪般的棠梨花,还有那儿羽毛长得五彩斑斓的雀鸟,和格外香甜的瓜果。
以及,他很想她。
姝娘读着读着,不自觉朱唇微扬,似喝了糖水一般,心下愈发甜丝丝起来。两人虽相隔千里,但每每读信,姝娘便觉得她的阿淮哥哥就在她的身旁,从未离开。
信有两张,她将低下那张抽上来,便见信末尾一句熟悉的“四月三十六那日,莫要阿爹出去打猎”。
姝娘秀眉微蹙,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这半年多来,她收到过刘淮的三封信,每封信的最后都会有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他在先前的信中解释过,说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阿爹在那一日上山打猎,却忽逢大雨失足从山上摔了下来。
梦太真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而刘淮才让姝娘务必在四月三十六那日,阻止刘猎户上山打猎。
若换成旁人,定觉得此事荒诞可笑,梦而已,醒了便烟消云散,谁人会当真。可交代她这事的是刘淮,只要是刘淮说的话,姝娘都信!
今日恰恰已是四月三十四了,过两日便是刘淮说的日子,姝娘垂眸思索间,便见窗外刘猎户扛着锄头回来了。周氏从屋里出来,递过碗,拿着湿布巾给刘猎户擦着满头的汗,问道:“活都干得怎么样了?”
恰逢芒种,家家户户都忙着割麦插秧,村里不少人家都只剩些老人孩子,人手不够,刘猎户就去帮着一块儿干活,他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答道:“差不多了,待稻子都插完了,休息两天,正好上山去。”
听见“上山”三字,姝娘陡然一激灵,忙跑出屋道:“阿爹,您回来啦。”
“姝娘。”刘猎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又躲在屋里绣花啦?没事多出来走走,小心坏了眼睛。”
“诶,知道了爹。”姝娘心事重重地跟着刘猎户进了堂屋,踌躇半晌道,“爹,你后日要上山打猎吗?”
“后日?”刘猎户想了想道,“大抵是要去的,最近帮着村人干农活,已经好一阵没上山了。”
其实刘淮这几年间来信,不是没说过让刘猎户别再上山的事,可刘猎户到底耐不住,说整日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是个法子,上山打打猎,还能顺带活动活动筋骨。
姝娘站在一旁,搅着衣角,犹豫道:“阿爹,后日你能不能别出门?”
刘猎户愣了一下,转身看她,笑问:“为何,那日,是有什么要事儿吗?”
姝娘抿了抿唇,她总不能告诉刘猎户,是因为刘淮做了个梦,梦见他上山出了事儿,她才会阻止他打猎去。
这话太荒唐了,她着实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