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溪吸了吸鼻子,甩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拖起长裙默默地跟着女孩去了化妆室。
方浩儒望着她如云般的身影,突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真不知该拿这位大小姐如何是好。
周六的婚礼盛典,或许在新娘一生的记忆中,除了兴奋,最深刻难忘的就是一个“累”字。
方家不是基督徒,不用去教堂行礼,但整个宣婚仪式并未因此而变得简单,反而更加复杂烦琐。尽管高朋满座的沸腾场面一直是方浩儒、方于凤卿等在应付,陈溪只是个“跑龙套”的,但每每见人也得淑姿巧笑,不停地走走站站,搞得她只觉双颊僵硬,腿脚酸麻。在场的人除了娘家父母及三位熟亲,一直没能数清的桌台边围坐着的都是些自己不认识的人,而席间,她只有一次机会与父母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早上花了三个小时梳妆,除了面容,所有外露的皮肤都要打粉底修饰;接着是上午的仪式;接着是中午的西式冷餐会;接着休息不到一个小时,又要换衣补妆,再接着,又到了晚上正式的喜宴……婆婆方于凤卿还真是舍得花重金包装儿媳,一天下来,陈溪一共换了六套华丽的婚纱礼服与旗袍,却觉“行头”一套比一套厚重,每次还要配不同的头花及首饰。她一面拖着沉沉的脚步接受着人们的赞美与祝福,一面则在心里巴巴儿地祈求:快快结束这折磨人的“幸福时刻”……
婚礼固然辛苦,蜜月还是值得让人回味一生的。方浩儒真的带着陈溪先到了瑞士,在日内瓦湖边小住几天后又去了法国。方家在勃艮第区的葡萄庄园在这个季节里的确风景怡人,仿佛童话中的仙境,陈溪甚至希望永远在这片自然美景中与方浩儒厮守,只可惜美好的东西似乎都是短暂的,时间一晃而过,两人很快又要回到繁杂忙碌的现实中去。
蜜月后回到北京的第二天,陈溪清晨醒来,伸手一摸,旁边的枕头是空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方浩儒已穿戴齐整站在窗前,正在系手表。她扭头看了下床头柜上的台钟,还不到八点。
“Michael,你干吗这么早就起啊?再陪我睡一会儿嘛!”陈溪下床走到了方浩儒身边,边说边揉眼睛,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哎呦我的娘子,你怎么光着脚在地上走?”方浩儒边说着,边把她抱回床上。陈溪就势攀住了他的脖子。
“你再陪我睡一会儿嘛,咱俩等一会儿一块儿起床。”
“我要去看点儿资料。”方浩儒解开了她的双手,塞到了绒被底下,“你接着睡吧!我就在隔壁书房。”
“可我不要你走,你陪着我嘛——”她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蹬着被子耍赖。
“别闹了,我还有事儿要做,不走远,就在隔壁。你乖点儿啊,一会儿睡醒了再来书房找我,听话。”方浩儒说完俯身轻吻了一下陈溪的眼睛,好让她闭上眼继续睡。估计是自己起床后打开了窗帘让房内进了光线,她才醒的,他拿起遥控器又关上了窗帘,离开了房间。
方浩儒下楼进了餐厅,见方于凤卿坐在桌边正慢慢搅动着一杯咖啡,知道她已经吃完早餐,只是习惯最后要喝点饮品。
“妈咪,早。”他走到母亲身后,俯下身揽了下方于凤卿的肩,继而又坐到了她右边的位子上。
“早啊,儿子。”方于凤卿欣慰地笑着,“这么早就起了?”
“噢,去欧洲的这段时间有些事情暂时搁置了,后天回公司,我还有些文件要提前看一下。”方浩儒喝了口小蓉端来的咖啡,随手翻开了餐桌上的报纸。
“方总,您的煎蛋要跟火腿还是烟肉?”小蓉在旁问道。
“烟肉,谢谢。”
“小溪呢?她怎么没下来?”方于凤卿扭头看了眼餐厅门口。
“她还没起床,我让她多睡一会儿。”方浩儒边看报纸边回答。
“哪有这样的道理——家里的男人都起床了,自己还赖着睡懒觉,像话吗?你现在就这样纵容她,以后会有很多事情管不了她的……”方于凤卿仍是慢条斯理的口吻,但分量等同于责备。
“呵呵,妈咪,没有您说得这么严重。”方浩儒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并没打算要求她按照我的作息时间同步,现在的女孩子平日工作忙,周末睡个‘自然醒’补补觉也很正常。听说咱们公司不少女孩子周末都不会在十二点之前起床——她们自己的时间自己做主,再说只是周末,又不是天天如此。何况小溪刚回来,可能时差还没倒过来,您就别管她了。”说话间,他仍在翻看着报纸,并没在意母亲的埋怨。
少顷,梅姨端着煎好的蛋和烟肉走进了餐厅。方浩儒随即放下报纸,用餐巾擦了下手。
“妈妈,早。梅姨,早。”
餐桌边的三人闻声齐扭头,见陈溪走进餐厅。她穿了件白色真丝短袖衫,前襟带有嫩草色的丝织装饰,整个人显得清爽淑雅,却面无表情。
“咦,你怎么起床了?不是让你多睡会儿吗?”方浩儒伸手替她拉开了自己右边的餐椅。
陈溪在方浩儒身边坐下,对着他微微一笑,不无含意地说了句:“家里的男人都起床了,自己还赖着睡懒觉,像话吗?”
方于凤卿听了没有说话,又喝了一口咖啡。方浩儒递了个眼色给陈溪,接着问:“你想吃什么?让梅姨给你煎个鸡蛋好不好?”
“不想吃,太油了。”
“那就让梅姨给你蒸个蛋羹吧!放一点葱花和虾蓉,蒸嫩一点怎么样?”方于凤卿主动开口。她当然明白陈溪刚才的话实际是冲着谁来的,但这不懂规矩的小丫头毕竟是自己儿子的选择,是方家已过门的儿媳妇,家里的规矩可以慢慢调教她,作为母亲也不希望新婚的小夫妻为了点小事闹得不开心,今天既然是自己先“得罪”了她,那就主动表个态吧。
“好吧!谢谢妈妈。”陈溪回了一个笑容给婆婆,气氛果然好了许多。
梅姨趁蛋羹正在蒸的时候,端着一只放有咖啡器皿的银托盘进了餐厅,她将托盘放在餐桌上离陈溪不远的位置,一边摆弄着杯碟,一边操着潮汕口音开始念叨:“小溪,这家里呢,早餐都习惯要喝咖啡的。太太每次都是吃完早餐才喝,她喝咖啡不加牛奶啦炼乳啦,要放鲜忌廉;浩佳爱喝加朱古力粉的Cappuccino(卡布奇诺);浩良要加爱尔兰酒;楚楚要喝加椰奶的Latte(拿铁);浩儒喜欢喝纯的Espresso(意式浓缩),什么都不加——你呢,我还不清楚,先给你一杯普通的,加奶加糖看你自己喜欢吧。”梅姨说着,单手将一杯斟好的咖啡递到陈溪面前,等待她接过去。
陈溪对梅姨那干巴巴的语调早已抵触,面对递来的咖啡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漠然说道:“我不喝咖啡,它对我的皮肤不好。”
方浩儒闻言扭头看陈溪,只见她正抬头冷冷地与梅姨对视,却不伸手接咖啡。“正好,我还想再喝一杯。”他急忙用左手从愣住的梅姨手中接过咖啡,右手悄悄摩挲陈溪的后背,暗示她不要再这样盯着梅姨,接着关切地询问:“你不愿意喝咖啡,那想喝什么,牛奶呢?”
“早上喝牛奶会犯困,我一般都是喝现榨的鲜橙汁,补充维生素C。”陈溪说话间又瞟了梅姨一眼,“如果梅姨没时间,我可以自己动手。”
其实只有在广州家里,陈溪每天早晨才能喝到妈妈亲手榨的鲜橙汁。在北京,早上恨不得省了早餐的时间多睡几分钟,起床收拾一下就要赶着去上班了,哪有可能自己榨果汁来喝……她今天这样说,纯粹是对梅姨的一种挑衅——嘁!以为就你们讲究啊?我要是讲究起来,麻烦死你!
方于凤卿坐在一旁看到这情形,尽管儿子迁就儿媳让她心里有些不快,但终究不想让他夹在几个女人中间为难,于是又开口圆场:“阿梅,以后早上你就让小蓉帮小溪榨橙汁吧。橙子提前一个晚上从冰箱里拿出来,否则太凉了。她一个女孩子,早上喝冰冷的东西对胃不好。”
梅姨尴尬地“噢”了一声,端起托盘快步出餐厅回厨房。
待梅姨走后,方于凤卿尽量调整态度,语气平缓地说道:“小溪,你刚刚嫁进来,可能家里有些情况还不了解。阿梅在我们家做事三十多年了,浩儒都是她带大的,我们早已把她当作是这家里的一分子。所以她有时会直呼浩儒或者你的名字,说话也不是很客气,但是她没有恶意。”
“妈妈,我并不是挑剔梅姨直接叫我的名字,名字就是给别人叫的,我不会介意。可是,她在给我咖啡之前,连问都不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喝法,也许在她的潜意识中,就认为我是不懂什么叫Espresso、什么叫Latte的,所以问也是白问,不如随便应付一下算了。除了您和Michael,以前我看见她给Amanda端咖啡,都是客客气气地放在Amanda面前,为什么今天对着我就是这样一种递法?说严重点,这跟‘歧视’如出一辙。我呢,尊重所有的人,包括她,也希望她对待这家里的人,不要分三六九等。”
听了陈溪的这番“申诉”,方于凤卿和方浩儒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母子俩是了解梅姨的,其实陈溪的话不无根据。梅姨是老派的思想,免不了对出身富家大户的方姜楚楚会多几分重视。当年方浩良娶其进门,梅姨提前几天就请方于凤卿了解姜家千金的生活习惯,而陈溪这边她似乎是有些无所谓。或许按梅姨的料想,“只知喝白水”的小家碧玉进了这样的豪庭深宅,肯定早已眼花缭乱,估计也不懂挑剔……如此看来,梅姨在潜意识里的确轻视了陈溪,继而也会在行为上体现出怠慢。方于凤卿此时的惊讶,并不在于什么“咖啡风波”,只是没想到敏感心细的陈溪居然连这点小细节都洞察到了,谈论起问题时还振振有词,一针见血……只怕将来,更多的小细节,她都不会包容让步。
“小溪,我看你是误会了。当然,这不怪你,你还不了解梅姨。”方于凤卿勉强笑了笑,“不过你到底是管理人事的,观察事物倒真是蛮细致的。你也不必太计较,梅姨也是有年纪的人了,不要让她太尴尬,我会和她好好讲讲的。小溪,以后在家里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浩儒很忙是不会管的,你可以来和我讲,不要一不开心就板起脸,可以吗?”
陈溪看看婆婆,答道:“好的,妈妈,我知道了。”随即她又起身,“我好像把手机忘在房间了,先上楼了。”
方于凤卿点了点头:“去吧,一会儿蛋羹好了,我叫梅姨直接送上去给你。”
方浩儒在方于凤卿说话的时候一直埋头吃早餐,待陈溪离开,他伸手握住了母亲的手,笑着说道:“妈咪,谢谢您。”
“谢我什么?”母亲佯装生气地瞪了儿子一眼,“我倒是要谢谢你——给我带回了一只小刺猬。”
方浩儒听罢禁不住笑出声,方于凤卿认真补充道:“难道不是吗?你的这位小太太呀,表面看起来文静乖巧,其实脾气还真不小。喏——你早知道的,在香港办婚礼前不就是这样吗?一不高兴就竖起小刺扎你一下,伤不到你也要让你疼一疼。”
方浩儒觉得母亲的这个比喻既精辟又有趣,不停地笑,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和陈溪在一起的一幕一幕……看来她还真是只“刺猬”。婚前的那些事,他也算是对这个小女人的任性有了心理准备,但并没有打算改变她,至少现在没有。况且陈溪对嫁入他这样的家庭原本就有顾虑,为此他在婚前也是信誓旦旦,照这个前提,如今他是理应有义务去迁就她、让着她了。
“浩儒,你不要笑,不要不当回事。”方于凤卿见儿子不以为然,不免有些担心,“你的脾气性格我可是了解的,你和小溪现在还处于‘蜜月期’,有些问题暂时不会浮现出来。依我看过一段时间,可能在很多事上你们都会产生分歧,需要好好磨合。我们也是有脸面的家庭,我不想外人说我们不善待儿媳,你一个男人在生活小节上让着她一点也是应该的,但是话说回来,毕竟你将来会是一家之主,有些原则上的事,不可以说话没有分量。”
“好了,妈咪,我会注意的,您也别担心了。”方浩儒说罢又握了握母亲的手,起身道,“我吃好了,先上楼了。”
“哎,你一会儿上楼先不要急着教训她呀,要慢慢来。”方于凤卿想想儿子的脾气,又有点不放心。
“放心吧!妈咪。”方浩儒凑到母亲耳边,诡秘地压低声音,“我听您的——慢慢来,慢慢拔她的刺……”
方于凤卿扑哧一声也笑了,轻轻地打了下儿子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方浩儒刚到四楼,正巧遇见梅姨端着蒸好的蛋羹从电梯里出来,准备敲卧室的门给陈溪送进去。
“给我吧,谢谢!”他说着从梅姨手中接过托盘,又道,“梅姨,小溪有时候还是有点儿小孩儿脾气,你不要跟她计较。”
“知道啦,太太刚才跟我讲过了,小溪刚进这个家,难免生疏,我没事的,你叫她趁热吃吧!”梅姨笑笑,下楼去了。
方浩儒推开房门,见陈溪已将床整理好,正拿起他随手搭在椅背上的睡衣用衣架撑好,准备拿去衣帽间。他把蛋羹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又走到窗前的贵妃榻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