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来钟的时候,安小男果然出现了。这时候却是我追着他问了:“你对历史还有兴趣吗?”
“实话实说,已经没有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开导他说,“你其实只是对历史系以及历史系的那些人没有兴趣了,但对于历史本身,你一定仍然是乐于思考的……否则也不能解释你为什么一口气读了那么多书啊。”
“可我正是因为历史系的人而对历史丧失了兴趣,我不认为那些人所搞的学问,能够解释我的困惑。”安小男把逻辑拽回到自己的轨道上,然后看了看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凡事应该有始有终,你可以写一篇文章,谈一谈你前段时间研究历史的心得。”我进而扯起了谎话,“我正在给出版社编辑另一本书,是《谁敢不让中国说不》的姊妹篇,名叫《中国想说不,谁也拦不住》。你对历史学的思考,是我见过最独特也最终极的,仆未尝闻有为道德而研究历史者。我认为这本书里如果没有你的文章,那么将是一大遗憾。”
安小男的眼神陡然凝聚起来:“你真这么认为?”
我点了点头,他也随之点了点头。
然后我补充道:“对了,稿费五千。”
半个月后,安小男果然交给我一篇洋洋洒洒,长达几万字的雄文。那篇文章我大概扫了一眼,所用的材料和大多数论点都注明来自我向他推荐过的那些书,但安小男对它们进行了重新整合,从而指向了一个终极的天问:中国人的道德水准是如何不断降低的?他从秦王扫六合、五胡乱华和竹林七贤一直写到了五四运动,写到了“文化大革命”。在他看来,中国原本是有道德的,但中国的历史却是一个不断击穿道德底线的过程。一穿再穿,时至今日,我们的民族已经相当于穿着开裆裤上街了。客观地说,安小男的文章存在着严重的硬伤。首先,他将历史解释成了一个有目的、有意志(也即消灭道德)的过程,这已经近乎阴谋论了。要知道,吾国吾民除了败坏道德之外,还在春种秋收,男耕女织,需要忙活的事儿多着呢,谁那么有闲心专门和道德这个劳什子较劲。其次,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八百多遍“道德”,但却并没有对道德进行起码的辨析——是儒家道德还是法家道德?内心道德还是社会道德?在他看来,“道德”似乎是一种先验的天成之物,在人类的蒙昧阶段保存完好,一进入文明社会就腐化变质了。但据我所知,原始社会不说别的,起码婚姻制度的基本形态是:看上哪个女的就“给丫一闷棍”,哥儿几个把她扛到山洞里轮流上——这道德吗?
看来天才也是有局限性的,安小男在理工科方面的智慧并没有平移到人文社科领域。或者说,他那种一根筋、特别“轴”的性格恰恰说明老院士制止他转系是正确的。我有些担忧这样一篇文章是否能够通过美国学校的审查,但转念一想,我又何必替李牧光那么尽职尽责呢?再说了,也许美国人会非常喜欢这种中国人自爆家丑的态度——就像他们很喜欢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样。于是我没有耽误,又拿着文章找到了我的前女友,外语学院的郭雨燕,请她将其翻译成英文,翻译费五千元。挟着巨款之威,我顺便企图和郭雨燕重修旧好,并且再次提起了去九寨沟旅游的计划,但是郭雨燕干脆利索地请我滚蛋:
“你这种人,一起玩玩儿倒是挺有乐趣的,过日子就太靠不住了。”
“谁也没说要奔着过日子去呀。”我说着“香”了她一记,又揽住了她的腰,“我们就是玩玩儿也可以嘛,纯娱乐。”
郭雨燕脸色泛红,一对大胸起伏了两下,但随即却嘤咛一声,将我推开。她正色道:“这就是你的爱情观吗?太不道德了。”
他妈的,怎么又是道德。安小男不是已经得出结论,中国人早就全无道德可言了吗?可见他那篇文章的确是大谬特谬。
随着我的彻底失恋,我们这茬儿学生也最终毕了业。朋友或仇人们像狂风里的杂草一样飞向天南地北,转眼之间大部分都成了陌路人。李牧光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美国的入学通知书,连最后的聚餐都没参加就上了飞机。临走之前,他给我们留下了两台电脑、一台双卡收录机、几身簇新的西服,还单独交给我一个装满了钱的厚信封。我有点好奇,帮助他通过审查的,究竟是安小男那篇旁征博引的文章呢,还是郭雨燕那流利而精确的英文翻译?抑或这两者都不重要,美国佬既然拿了他爸的钱,所谓提交论文仅仅是走个过场罢了?当然,对于既成事实,我们也没有必要像历史学家那样一味追寻原因,否则生活将会变得更让人疲倦,也更让人难以适应。
讽刺的是,出国之后的李牧光倒是与我交往得日益密切了起来,并且真的发展成了他所谓的“朋友”。恨不得刚一下飞机,他就开始给我写信,告诉我自己在美国的见闻和生活状况。这也能够理解,人毕竟是需要回忆的,到了陌生的环境里,往事就会焕发出原先所不具备的温馨色彩。而李牧光的大学四年几乎都在睡觉,可供他回忆的,似乎只剩下了和我之间的那点儿交往。于是他美化了我们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将我给他“攒”文章说成了两肋插刀的朋友之义,又把他给我两万块钱说成了自己的仗义疏财。他的信上没有一点儿美国气息,反而发散着越来越浓厚的东北味儿:
咋说呢?咱们兄弟就啥也不要说了。
自从我有了手机之后,他和我的沟通方式就变成了打越洋电话。每周起码一次,一打就是一个小时,先声称“啥也不要说了”,然后说的话却比我们睡在上下铺的四年还要多。这个期间,李牧光的谈话主题变成了抱怨。他抱怨美国的白人看不起他,黑人居然也看不起他;中国留学生里比他更富的看不起他,那些穷得连二手“丰田”都买不起的家伙居然也看不起他。作为一个肤色、体格和智力都不占优势的外乡人,他在美国可真是受够了委屈。更加让他忍受不了的,是他在中国都可以尽情享受的自由,在美国却受到了粗暴的干涉:
“他们还不让我睡觉。”
“谁?”
“我那个印度导师,还有美国房东。”说到这儿,李牧光都快哭了,“有一次我在屋里睡了三天,房东就报警了。他们说这是病,必须得治。”
我想了想,第一次给了他真诚而善意的忠告:“我也认为你应该配合治疗。”
再后来,也许是度过了初来乍到的不适应阶段,李牧光的电话总算渐渐少了下来,每次通话的时间也变短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交情”,当他父母来北京,我总会跑一趟他们下榻的豪华饭店,为他们磕磕巴巴地讲解一遍美国补药的说明书——都是李牧光寄过去的,其实也就是些深海鱼油和褪黑素什么的,想来“吃错了药”也没什么危险;而过了两年,我的表妹林琳考入了美国名校斯坦福大学,我指派李牧光开着他的“凯迪拉克”横穿了几个州,去接林琳入学、给她安顿住处、采购生活必需品并且由他埋单。能交上这么一位有钱有闲,又傻乎乎地热心肠的朋友,这也是我在表妹面前唯一一件有面子的事儿了。
林琳专门打电话感谢我,说的话和《围城》里赵辛楣对方鸿渐的评价刚好相反:“你这人虽然讨厌,但还有点儿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