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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天才怎么会像那些抱着小孩卖黄色光盘的妇女一样,你走到地铁A口冒出一个,走到地铁B口又冒出一个。有一次班级聚餐,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被灌醉了,才吐露了李牧光背后的真相:他父亲是东北一家重工业大厂的一把手,专门在厂里为我们学校设立了一个理工科的“创新基地”,说白了就是赠送一块地皮,供学校在当地开办形形色色的收费班,贩卖注水文凭;而这么做的条件,是学校要给李牧光一个免试入学名额,并且保证他顺利毕业。换句话说,李牧光虽然不是天才,但是他爸却是天才——搞钱的天才、搞关系的天才,而那些天才要比智力上的天才更加畅通无阻。

不过这个信息流露出来,我们虽然在理性上感到了不公,但却对事不对人。再看到李牧光安然高卧的时候,并没有谁会真正地讨厌他。平心而论,李牧光其人除了舍生忘死地爱睡觉之外,身上并没有一点儿“各色”的、让人不愉快的东西。他的脾性随和极了,压根儿没显露出过公子哥儿的骄娇二气。有的时候大家闲得无聊,就用报纸卷成小棍,去捅他的鼻子,捅得他喷嚏连天的,但人家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打完喷嚏哼哼两声“不要搞我,想吃什么柜子里有”,然后就继续睡过去了。还有一次,我对面床上那位兄弟也不知怎么弄的,把半壶热水浇到了李牧光的被子上,他被烫得嗷的一声坐了起来,愣了片刻,憨笑道:

“我尿炕了吗?”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物质上的收买。如前所述,李牧光那装满了吃食的百宝箱,大家是可以随意享用的;他那台“爱华”牌双卡收录机也早被宿舍里的两个英语狂人霸占,练听力用了。世纪之交,个人电脑在学生中间普及了起来,别的宿舍都是大家凑钱集体购买,还有为了你掏多点我掏少点而打架的,李牧光却大手笔地一人买了两台,一台厢式机,一台笔记本。这两台电脑,他这个长睡不醒的人几乎从来没有摸过,而我们却可以用台式机打游戏时用笔记本下“毛片”,或者用笔记本打游戏时用台式机下“毛片”。

说来也惭愧,我吃着李牧光的,用着李牧光的,心里还不止一次地嘲弄和诋毁过李牧光,但整整四年,我却从来没跟这个人进行过深入的交谈,更别提交心了。我对他说过的话,仅限于“你果然还在睡”“你居然也会醒”和“给我用”“给我吃”这样的层面,而他的回答则基本上是“哦”“嗯”“好”以及无声无息。我毫不怀疑,只要大学一毕业,我就会把李牧光给忘了,就像他同样会在睡梦中把我也给忘了。然而临到毕业时的一件事,却使得李牧光认定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交到我这样一个朋友,是他大学期间唯一的收获——当然,作为一个永远长眠的人,他也不可能有别的收获。

那又是在盛夏季节,我再次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只不过以往是忙于应付考试,这时却在忙于投简历、找工作。我们历史系的毕业生可比不得理工科,到各大招聘会上稍微一扫听,就会发现自己的出路少得可怜。而我的成绩本来就不怎么样,又不是党员和学生干部,形势便更加不容乐观,也就更加需要勤勉。有一天夜里十二点,我才刚刚结束了一个位于昌平县城的企业面试,坐着长途车赶回城里。这时宿舍已经熄灯了,屋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臭脚丫子味儿,我本想直接脱了衣服上床,却忽然听到咯吱一响,李牧光的脑袋探了下来。

“小庄……庄博益,你睡了吗?”他问我。

四年以来,我只见过李牧光在不该睡觉的时候闭着眼,可从来没见过他在该睡觉的时候睁开过眼。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甚至觉得天有异象,马上就快地震了:

“你他妈的要吓死我?”

“对不住对不住。”李牧光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不过我的确睡不着……也有个事儿想找你帮个忙。”

难道李牧光也在为找工作的事儿发愁吗?我没好气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应该找你爸说去。”

“这事儿他也帮不了我,只能找咱们同学。”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可怜巴巴的,“我也问过宿舍里的别人,可他们都不愿意。”

“别人不愿意,我为什么会愿意呢……到底什么事儿?”

李牧光就磕磕巴巴地说了。原来他爸按照很多成功人士的育儿之道,决定送他去美国留学。为了办这事儿,老头子亲自跑了趟得克萨斯,给他联系了一所州立大学,并且以慈善家的身份留下了一笔不菲的捐款。按说这已经足够把路“蹚”平了,然而快办手续的时候,外国佬那种特别“死性”的毛病却又犯了。他们提出,李牧光就算可以不参加入学考试,但总得提交一篇本专业领域的论文,否则没法儿向所谓的“学术委员会”交代。

“你们学校的委员会,难道不是归你们这些校领导管的吗?实在不行我就跟你们书记谈。”李牧光他爸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刁难,他一怒之下,简直口不择言了。

对方表示,那个委员会还真是有权把任何学生拒之门外的;而他们已经对李牧光很宽松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两年财政吃紧,哪能随便糊弄一篇文章就可以入学。至于“书记”这个说法,对方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于是压力就转嫁到了李牧光的头上。他爸打来电话,让他火速“攒”出一篇论文来,再翻译成英文。这让李牧光感到很无辜:“我又没想出国,是他们非逼着我去的。这时候事情没有完全搞定,却又来折腾我,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吗?”

我只好顺着他说:“就是,他们太不知道心疼你了。”

“可是我也只好给他们擦屁股。”李牧光又说,“我这个着急呀,上火上得牙床子都疼了。今天我已经问了好几个人,但他们都说正在找工作,根本没时间替我动笔。”

“可我也在找工作呀,我的牙床子也在疼。”我说。

“别人不管我可以,但你可不能不管我。”李牧光急道,“谁让你是我的下铺呢,咱俩睡得最近,交情也就应该最深。再说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给你钱。”

“不要说得这么赤裸……”我眨眨眼,“多少钱?”

他说了个数:“两万够吗?”

我仰着头,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和李牧光对视着。过了半晌,我说:“够了。”

我之所以答应了李牧光,首先是因为两万块钱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实在是一笔无法抗拒的巨款,而第二个原因,就是我突然想到,那篇文章其实并不需要我来写——再说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能骗过美国佬的水平。说定之后,我和李牧光分头安然入睡。第二天他照常没有起床,而我则披上衣服,蹲在厕所门口守候安小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