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之眼 1

对于商教授的问话,安小男的反应是愣了几秒钟,然后磕磕巴巴地说:“这不妥吧。”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您又不是慈禧。”

此言一出,现场的人们就真的忍俊不禁了。不要说学校教务处的领导,就连电子系那两个满脸“常量函数”的教师代表都互相看了一眼,嘴里“扑哧”一声。本来嘛,地球又不是围着一个学生转的,搞得那么兴师动众干什么?而得到了安小男不经意间的“配合”,商教授就更加胸有成竹了,他笑容一敛,将谈话引入了正题:

“还是说说你平时都看一些什么书吧——我指的是在课余时间里。”

安小男便将我开给他的书目一一报上名来。要知道,这些书连许多历史系的研究生都是没有读完的,就像很多中文系的研究生却没有读过《红楼梦》一样。商教授眼睛一亮,有些惊奇也有些技痒,便当堂考问起安小男的学问来。

一考之下,令人惊奇,安小男对答如流。他不仅能够把商教授提到的具体章节精确地复述下来,而且对于关键的段落还能全文背诵。他原本是木木讷讷的模样,一谈到书本却像插了电一样,眼珠子里往外喷射的全是精光。如果不是商教授及时打住,那么他可能会孜孜不倦地说下去,直到两个嘴角下方越积越多的白沫流到脖子里去。

“大家都看到,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商教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转向了校方代表,“这位小安……同学在历史方面达到了相当的造诣,虽然他的阅读稍嫌不成系统,还有点凌乱,但是他对重要著作的熟悉程度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我想如果不是对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是不可能付出这么多的时间与精力的。而学校作为一所人才培养机构,为什么要扼杀学生的兴趣呢?这是不负责任的。当然,搞教育的都有爱才之心,电子系诸位同仁的心情,我们历史系也能理解。不如由我个人来提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给予小安同学电子系和历史系的双重学籍,他继续在电子系读研究生,同时还可以到历史系来念本科,由我本人亲自担任辅导老师。现在的大学教育不是提倡打通,提倡跨学科吗?历史上那些真正的大师也都是通才:笛卡儿既是一名数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哲学家;爱因斯坦发现了相对论,同时也热衷于演奏小提琴;杨振宁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同时也爱好着古典诗词以及翁帆女士……”

商教授好不容易正经了片刻,终于又在发言的结尾流于轻佻。但这轻佻却是恰到好处的轻佻,它让在座的众人哄堂一笑,有了皆大欢喜之感。既把安小男的人留在了电子系,又保全了历史系的面子,多么完满。只要这种长袖善舞的人物在场,那么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校方的领导们满意地点了点头,宣布“再回去研究一下”,假如对学生好,对学校好,“特事特办也是可以的”。

大家欠起屁股,已经准备离席了。但没想到,安小男却在这时候又开了口。他的话是对商教授说的:“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历史系。”

难道今天的会不是为了你转系才开的吗?这时候说这种话,不是消遣人么。商教授不免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系统学习历史之前,我想再问您一个问题。”安小男说。

“你也想考考我吗?”商教授饶有兴致地笑了,“一个问题够吗?”

“就一个。”

“那你说。”

“历史到底有什么用?”

商教授又一愣,但过了半晌,笑容便重新圆熟起来:“历史当然不如电子有用啦。但是兴趣嘛,喜欢嘛,如果再纠缠于有用没用,是不是有点儿俗了呢?”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可能我没表述清楚。”安小男舔了舔嘴唇,直视着商教授说,“研究历史是否有助于解决中国的当下问题?”

“比如说什么问题?”

“比如说中国人的道德缺失问题。”

“明史鉴今当然也是一种思路……但是我想,没必要把历史学理解得这么直接吧。”

“可是有些问题明明是绕不过去的。或者我再换一种问法,您对中国社会的腐败和道德缺失有什么看法?想过怎么解决它们吗?”安小男说。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商教授的眼神便开始迷离了。他一定感到了和我当初一样的惶惑。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问题。”

在安小男的锲而不舍之下,商教授又吁了口气,看了看与会者中有着领导头衔的那些人。历史系的党委书记还没有走出门去,据说这人有可能要提成主管文科教学的副校长了。于是商教授陷入了另一种逻辑,这种逻辑就是容不得轻佻,但也容不得过分郑重的了。

“你可以去看一看上个月《新华文摘》上的一篇文章,是我今年刚写的,其中也有一部分谈到了知识分子应该如何面对今天的现实。”商教授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分清主流和支流,比起繁荣的、蓬勃的历史主旋律,这样那样的问题都是小小不言的。”

“也就是说,可以不关心吗?”

“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主流,或者潜心于自己的专业……”

安小男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您很无耻。”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会场上却有如炸雷。一些人被定住了,另一些人则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离开。商教授着实是懵了,他半张着嘴,瞪着安小男,僵在了原地,连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安小男便抬起了一只手,手指尖利地指着商教授的鼻子,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大鸣大放大批判。他质问道,中国社会已经沦落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步,难道您没有看到吗?难道您不忧虑吗?如果是一般的人也就罢了,但您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在公共领域拥有话语权的知名人士,居然选择了鸵鸟策略甚至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何种用心?安小男还说,他之所以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是由于认为比起中文、哲学和社会学等等其他人文学科,历史最有希望解决他的“核心问题”,但今天看来他错了。中国的历史学家并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样高大,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一群“没用”的家伙。

谁能想到,安小男的历史研究之路沿着汤因比、费正清和布罗代尔等等大师绕了一圈儿,又绕回了在那个盛夏之夜和我讨论的领域。他挥斥方遒地发表了十来分钟的演说,直到商教授也面色铁青地溜走了,会场上空无一人,才喘息着停下来。据说此时的他已是满脸热泪,他居然哭了。

毫无疑问,转系的事儿被彻底搞砸了,而安小男也在文科生之中出了大名。再顺便说一句,那位商教授曾经把我们折腾得不善,他自己忙于上电视和走穴,基本上不给学生上课,但到了考试的时候却摆出铁面无私的架势,把题目出得非常难,一定要“挂”掉一批人才过瘾;他还把系里比较漂亮的几个女生招致麾下,通宵达旦地为他整理新一期《百家讲坛》栏目《中国秽乱宫闱考》的讲义。基于这个情况,大家虽然认为安小男有可能疯了,但也不得不感到大快人心。一时间,大家争相到电子系的宿舍去瞻仰、声援安小男,每天都有人隔着门帘对他挥挥拳头:

“干得漂亮!”

按照众人的理解,安小男之所以突然发飙,正是因为那个“小安子”的玩笑——那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进而失去了自控能力。再细一想,他对商教授的指责虽然突兀,但又来得多么刁钻,多么让对方无所适从。一个研究过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同学阐释道,按照福柯的理论,疯子虽然和正常人驴唇不对马嘴,但是他们的思维其实有着严密的内部逻辑,一旦进入那个逻辑,正常人的经验和智慧便丧失了作用,甚至也有可能会被搞疯掉。这也是以商教授之机智老辣,却被一个小毛孩子诘问得张口结舌的原因。

在这种时候,我却越发感到自己有必要躲开安小男了。作为一个骨子里很“怂”的人,我对于那些具有狂暴因素的人与事,向来抱以本能的敬而远之。然而还得怪学校宿舍的布局以及我们排泄系统的生物钟,躲了一阵,我终于又被安小男堵在了厕所里。

那是一个清晨,我刚冲完水,正迈着发麻的两腿从隔扇里挪出来,正好撞上安小男也站在小便池前。他迅速抖了一抖,提上裤子拦住了我的去路,眼里满是悲伤。

我抠了抠眼屎,仍旧不知说什么才好。安小男却先开了口:“我想,你应该理解我。”

“理解你什么?”

“我的初衷并不是想去故意捣乱,更没有针对商教授个人的意思。”他的一只嘴角抽搐了两下,“我很真挚,的确是希望历史学,希望研究历史的人能够帮助我解决困惑。”

“对不起,我们都让你失望了。”

“怪我,我不该强人所难……我太幼稚了。”

安小男说完,抛下我转身走了。而我却沉默地站在原地,生出了一种类似于羞愧的心态。那感觉,就好像急匆匆地方便完了,才发现自己闯进了一间女厕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