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之眼 1

林琳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仿佛在看《围城》里自称“被罗素请教过几个问题”的野鸡哲学家褚慎明。而我也的确疑惑起来:安小男为什么会对《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何以说不》以及《谁敢不让中国说不》这样的狗屁玩意儿感兴趣呢?经过一番思索,我的答案是:这恰恰可能是因为他太聪明了。作为一个不世出的奇才,“自然科学”这个确定性的、答案一望可知的领域令安小男感到了乏味,而“人文思想”的本质则是混乱的、含糊的,想不明白的东西更能容纳他那无穷无尽的智力,也就更让他觉得有意思。就像老鼠特别爱啃桌子腿一样,是因为桌子腿好吃吗?不不不,只是由于老鼠的牙齿过于发达。这样一想,我在感到滑稽的同时,又有了那么一点肃然起敬。

总而言之,经过那天晚上的一面之交,我和安小男就熟悉了起来。一个楼道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在此后又被他频频骚扰,请教一些历史学以及有关于“中国社会”的问题。他的请教常常发生在厕所里,有时我们正在并排尿着,他突然就撇过来一句:

“农耕文明是否终将被海洋文明打败?”

或者我正在蹲坑,他从隔板外面撇过来一句:“官僚体制是否扼杀了中国社会的创新能力?”

他那虚心向学的态度令我越来越不好意思了,而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我表妹林琳写了一封信,逼我转交给安小男。那封信我毫不犹豫地拆开来偷看了,内容很简洁,说的是她有几道数学难题一直没解开,想请安小男帮她讲解一下;还说希望安小男能和她结成“对子”,在晚自习期间一起探讨、共同进步。言辞虽然纯洁,可是其心昭昭——对于文科生而言,恋爱的发端是借书,对于理科生就变成解习题了。

“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啦?”我直截了当地问林琳。

林琳还想抵赖:“你管得着吗?”

“当然要管,狗屁哥也是哥嘛。”我苦口婆心地劝她,“我知道在你看来,安小男有很大的优点,这个优点就是聪明。可是找男朋友又不是数学比赛,聪明不是唯一的标准,否则你直接找台586去谈情说爱不就得了吗?对于男朋友,还是需要看看长相,看看性格,看看他有没有……魅力嘛。”

“可我恰恰觉得他有魅力。”林琳涨红了脸说,“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再配上聪明得冒尖儿的脑袋,让我觉得帅极了。”

这个小书呆子,对男性的口味也真够古怪的。我劝她不动,只好冷笑两声,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把信交给了安小男。而安小男自然是看不出林琳的潜台词的,他吭叽了几声,极不情愿地说:“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去的。”

当晚他便离开了男生宿舍,到理科楼后面的小自习室去和林琳会面了。这两个家伙待在一起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呢?我躺在下铺饶有兴致地猜测着。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安小男回来了,他敲开门告诉我“任务已经完成”,我表妹的数学难题全被他解开了。

“除了数学题,你还解开了别的什么没有?”我相当下流地问。

他好像没听懂一样,继续汇报道:“不过其他的事情,她让我很为难。”

我更加好奇并且焦急了:“她让你干吗了?”

安小男说:“我们从自习室出来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大家都是爱学习的人,所以不要在勾勾搭搭上浪费时间,如果我喜欢她,那么就亲她一下好了。”

“你怎么做的?”

“她把脸一仰,眼睛一闭,我就趁机跑了……这不直接回来了么。”安小男摊摊手说。

我“咳”了一声,穿鞋出门往外就跑。安小男居然把一个向他求吻的漂亮女孩孤零零地扔在了大街上,这他妈的是人干的事儿吗?好找歹找,我总算在食堂斜对面的冷饮店里找到了林琳,这时候她已经咕噜咕噜地喝下去了三瓶酸奶。好在林琳并没有因为羞辱而大哭,她只是眼神儿发直地盯着呈等边三角形排列的瓷瓶,幽幽地说了一句:

“他比我更不愿意浪费时间。”

后来林琳就再没动过谈恋爱的念头,一心念书,考GRE,没过两年就出国留学去了。而经过这件事情,我对安小男倒有了点儿模模糊糊的好感,对于他在人文学科方面的兴趣,也不得不郑重对待了起来。为了不至于误人子弟,我劝他扔掉从地摊儿上买来的“说不”系列,转而到图书馆里找几本“有营养”的书籍进行深入学习,比如汤因比的《历史哲学》、斯塔夫利阿诺斯的《1500年以后的世界》和费正清的《剑桥中国史》之类的。那些书我只是听说过却压根儿没看过,但是既然被公认为名著,那么想来应该是不错的。况且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就是厚,都是能压弯一根勃起的阳具的大部头,这有利于更多地消耗安小男的时间和精力,让他少来烦我。

在这么做的时候,我本人也承受着一定的思想压力。我有时会想:我间接地助长了安小男把他那得天独厚的大脑浪费在“没有用”的事情上,这会不会导致我们国家错失一个诺贝尔奖,甚至让整个儿人类的科技进步都将蒙受巨大的损失呢?再举个历史八卦作为例子,抽水马桶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侍臣哈灵顿爵士发明的,但如果女王在当时勒令爵士先生去研究点儿别的,那么我们今天就还得忍受厕所里的臭气熏天。但我也安慰自己:万一安小男本来会变成一个邪恶的科学家,发明出一种能够毁灭地球的机器、电磁场或者计算机程序呢?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就相当于把全世界人民给救了。

在跟安小男的接触中,我倒是越来越有科学精神了。

就这样又熬过了一个学期,暑假来了又走,我们这茬儿学生迎来了大四学年。重新回到学校之后,我特地昼伏夜出了好几天,为的是躲开安小男。躲他有着另外的原因:按照他的认真劲儿以及智力水平,那几本大部头应该全都“啃”完了吧?如果他再来缠着我“谈一谈”,而我却一问三不知可怎么办?那个人可就丢大了。事实上,随着阅读的深入,他上个学期问的那些问题已经让我越来越头疼了。身为安小男在人文领域的指路明灯,我既感受到了荒唐的虚荣,又不知不觉地心虚了起来。我担忧自己这个“伪劣产品”会像电脑城顶端的引航灯一样,被他有理有据地揭穿。

然而躲是躲不过的,我总得拉屎撒尿嘛。那天晚上十点多,我夹着本书溜出了宿舍,正好在厕所门口撞上了同样夹着一本书的安小男。只不过我手里的书是看了第三遍的《笑傲江湖》,而他的则是法国历史学大师布罗代尔的《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狭路相逢,我心下一凛,在那一瞬间多么希望他考一考我东方不败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或者华山派共有几人为了修炼《葵花宝典》而把自己给阉了。

那当然不太可能。安小男的眼神依然热切,拉住我说:“跟你说个事儿。”

“你问吧。”我又瞥了瞥他的书,心里绝望地打着鼓。

安小男却说:“我想从低年级的专业课听起,把历史系的所有课程都听一遍,你说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你图什么呀?”

“当然是解决问题喽。”他用食指指了指太阳穴,但那动作却像是朝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你给我推荐的那些书我全读了……都很好。但是对于我心里的那些疑问,它们似乎都说了点儿,但又都没说清楚。再来问你呢,恐怕也不是个事儿。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你和我一样年轻,和你探讨一下问题,共同进步是可以的,但要想答疑解惑,恐怕还得求助于教过你的那些老师。他们都是真正的专家,我想我有必要系统地接受一下他们的思想。”

也许安小男已经看出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儿了?他的话让我一阵失落,同时却又感到释然。但随后,我却真切地为他担忧了起来:“可是咱们都已经大四了啊,马上就要找工作或者考研究生了,哪有时间去听外系的课呢?况且你还要听全本儿的。”

“那就申请延期毕业嘛。”安小男挥了挥手说,“实在不行我就转系,从历史系的大一开始念起。我查了学校的规定,这在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

他那既淡然又决然的态度,简直让人想起弃医从文的鲁迅先生。也许一个天才的脑袋,就是和我们这样的俗人不同。但我仍然本着一个俗人的善意,继续劝解着他:

“这恐怕有些不妥……你应该三思而后行。没必要为了爱好把专业都扔了啊,那可是你将来吃饭的手艺。”

安小男却说:“我意已决。”

说完,他就错开身子走了出去,而我也没再说些什么。这一来是因为我感到自己至今仍然缺乏和他这样一个“神人”沟通的能力,二来则是因为我已经快憋不住了,再废话裤衩上就要多出一个“柿饼”来了。后来不出我所料,安小男的延期毕业和转系申请果然闹出了不小的风波,他本人也成了我们毕业季里一桩奇闻的主角。

首先是安小男的母亲,一个肉联厂洗肠工,从河北H市赶到了北京。她冲进我们学校的校务办公室,怒斥有关责任人“没有抓好学生的思想教育工作”,导致她的儿子眼看就要自毁大好前途,去钻研“连猪屎都不如的没用学问”。她质问校方,如果安小男真的转了系,那么谁能为他注定穷酸到底的未来负责?又有谁能为一个含辛茹苦的寡妇的晚年生活负责?如果只是学生家长闹一闹,那还不算什么,但是经由这一闹,安小男的问题就演变成了电子系和历史系两个团伙之间的矛盾。没过几天,电子系的系主任,曾经断言安小男的脑袋“装着半个硅谷”的老院士也向学校施加了压力。他表示,一般的学生倒也罢了,但是如果把安小男埋进了故纸堆,那实在是一种资源的浪费。老院士的言辞固然委婉,但也使得我所在的历史系深受侮辱,老师们抗议说,你身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楷模,怎么说话的逻辑也像家庭妇女一样呢?这不还是在说历史作为一个冷门学问,不如电子、信息、自动化之类的“格致之学”有用吗?进而不又是在说人文学科的人不如理工科的人有用吗?你们这些理工科也太欺负人了,盖大楼你们先盖,拿项目经费你们比我们多几十倍上百倍,连买汽车都能从项目里面报销,到了这时候还不忘踩我们一脚,让不让人活了?

本来是一个学生的一厢情愿,只要稍有阻力,那么说不要也就可以不要的,但是本着不争馒头争口气的精神,历史系的老师却怂恿历史系的领导,跟电子系“杠”上了。他们向校方递交了一份意见:学生选择专业,本是个人自由,又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焉知损失“半个硅谷”,换不来一个范文澜、陈寅恪或者钱穆?进而又大谈历史学乃至全体人文学科之重要性,并上升到了国家民族的高度。搞文科的人都是善于言辞之士,那份意见写得冠冕堂皇,让校方也不好反驳,于是决定破例为安小男举行一个多方面试,大家来决定一下这个学生到底待在哪个系比较好。

没承想,那个面试会议又把风波推向了新的高潮。在会上,电子系的班主任先代表老院士发了言,说的还是人尽其才那一套。安小男表情呆滞,无动于衷。接下来,历史系颇有名气的商教授便闪亮登了场。我们系的老师里,能在学校外面混得开的人物不多,这位商教授就是其中之一。他入选了好几个政府机关的参事,为不少级别相当高的领导干部写过讲话稿,隔三岔五还会在党报的头版“刷”上一篇社论;而给他带来最大名气的事儿,当然还是登上过央视的《百家讲坛》,讲的好像是“中国宦官干政考”。大家公推这样一位人物出面,可见是想先声夺人,让对方知道我们历史系也不全是碌碌鼠辈。

商教授保持着他在电视机里的一贯做派,先轻轻胡噜了一下毛泽东风格的大背头,又抖了抖西门庆风格的“五彩洒线揉头狮子”对襟唐装,然后才循循善诱地开了口。他问道:“这位同学,你贵姓?”

“姓安。”

“那么我可以叫你小安子吗?”

不得不指出,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轻佻。而商教授这个人,向来的确是轻佻的。对于轻佻,他还专门发表过一番解释:既然我们这个社会的风气,就是把轻佻当有趣,而人在任何时代都在追求有趣,都在尽量活得不那么沉重,那么轻佻一下又何妨呢?他还引证说,许多历史上的名士,譬如阮籍、金圣叹和唐寅,骨子里都是些轻佻的人。这么一说,他的轻佻好像就有了传承与深度。再加上这套做派在电视上和领导干部的圈子里都很受欢迎,那么商教授更可以理直气壮地插科打诨下去了。

果不其然,商教授一开口,原本凝重、尴尬的会场气氛登时轻松了下来,许多人脸上不知不觉地泛上了一丝笑意。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本领,他们很善于改变周遭的“气场”。现在,全体教职工都在等着欣赏这位电视名人的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