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芳那边显然很兴奋,连呼吸都重了。她又对我说:“这几天别安排别的事儿了,等他找我的时候,你也一块儿去吧。”
我一边退出游戏一边说:“你们俩资本家共商大事,非拽着我一流氓无产者干吗呀。”
“帮忙帮到底嘛。”陈金芳坚持说,“再说,你也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呀。”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拒绝:“还是算了吧……西门庆和潘金莲搭上以后,王婆就别跟着裹乱了。这点儿眼力见儿我还是有的。”
陈金芳笑了:“再胡吣,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照我的理解,无论是她先前说的“一定要重谢我”,还是刚才非要让我作陪,都是嘴上的客气话而已。她不想造成把我用完就甩的印象,但事实上,我本来也没想通过帮她的忙而得到些什么。出于本能,我甚至不愿在这种事情里搅得太深。
又过了两天,我刚下班,正打算一个人去随便吃点儿什么,陈金芳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她让我火速赶往b哥在东四的四合院。我再次推托,她却说:
“叫你来,纯粹就是为了吃饭。你放心,事儿我们都谈完了,再不会麻烦你了。”
一旁的b哥也接过电话帮腔:“谈事儿你不来,吃喝玩乐你也不来,这就太不像一个称职的帮闲了。”没有办法,我只好调转车头前去赴宴。b哥那个地方很好找,就在团中央下属的一家出版社附近,是整条胡同里最具地主老财气质的宅院:朱门之上常悬着张艺谋风格的大红灯笼,左右两边各立一只汉白玉狮子。只可惜家里没人的时候太多,狮子上已被贴了不少“一针见效,三针痊愈”的小广告,还有不知谁家孩子稚嫩的书法作品“×××我操你妈”。穿堂过院,随处可见雕梁画栋,整套鸡翅木圈儿椅散落在树下任它日晒雨淋,不知从古代哪位显贵坟上偷来的石碑旁,趴着好几只没屁眼儿的蛤蟆。对于这些荒谬的摆设,b哥自有他的解释:
“蛤蟆是招财的,这个大家都知道。至于那个碑,我也不嫌它不吉利——雍和宫那边一瞎子说这宅子过去是一贝勒府,而我祖上贫寒,恐怕镇不住它,得请进一位有身份的帮忙压压场面。”
来到正厅,我看见b哥的某位姨太太正穿着大红苏绣旗袍,指挥丫头老妈子摆酒上菜。陈金芳和b哥也从厢房里踱了出来,脸上都挂着不甚自然的笑。我故意不提他们买卖上的事儿,见面就说起了废话,而他们也会了意,笑嘻嘻地东扯西扯。不过从陈金芳那如释重负的表情看来,她对这次约谈的结果很满意。
她又没带胡马尼一起来,所以偌大的八仙桌旁只坐了四个人。席间,b哥携其姨太太频频举杯,刚开始还是分别敬我和陈金芳,后来就是同时敬我们两个人了。那位姨太太脑袋有点儿糊涂,甚至说出了“两口子敬两口子”这样的话,弄得我好不尴尬。后来她到卧房去“补补妆”时,我忍不住刻薄了一句:“没一对儿是明媒正娶的。”
“我就喜欢你这张缺德的嘴。”b哥已经高了,哈哈大笑地再次举杯:“那就狗男女敬狗男女好了。”
陈金芳居然面不改色,端起仿古鸡缸杯跟我们碰了,优雅地一吸而尽。随即,我感到自己的胳膊被她狠狠地掐了一下。再往后,她和b哥又不自觉地谈起了生意细节,我也被迫听懂了他们那桩合作的来龙去脉:近些年来,欧洲各国对清洁能源投入很大,造成了我国的地方政府迫切地上马相关工程,从而也给一些闻风而动的投机分子留下了运作空间;b哥在北京聚拢了一些人的游资(陈金芳也是其中之一),到江苏控股了一个中等规模的市属企业,并放出风声,号称将其从塑料制品转型为太阳能光伏产业;他们真实的目的当然不是投产之后出口创汇,而是利用这个噱头拉到更多的银行贷款和风险投资,从金融领域套取暴利。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偷偷瞥了陈金芳一眼。b哥从事的勾当我早有耳闻,而眼看着陈金芳也“玩儿”到了这般境界,还是忍不住让人瞠目结舌。我对我们民族妇女的判断,也在她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身上得到了印证:她们除了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这些传统美德,而且在每个时代、每个环境中都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和进取心,只要一有机会,她们必定会勇敢、果断地站到浪尖儿上。比起她们,大多数男人都应该感到汗颜。
而看着陈金芳那“花媚玉堂人”的样子,我也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恍惚。在社会上混迹了这么些年,我曾经见过很多改头换面的成功者,但他们无论身份、相貌乃至举止发生了多么彻底的变化,终归无法将最初的模样完全抹掉。举个最近的例子,就是我对面的b哥。他如今已经贵为生意场上的“大鳄”,但我每次看见他,都会清晰地回忆起当年在大学宿舍里,他靠玩儿牌作弊骗我香烟的猥琐模样。而陈金芳不同。面对着现在的她,我已经无法想起十来年前站在我窗外听琴的那个女孩了。当年的她仍然在我的记忆里存在,但现在的她却获得了某种决绝的能力,把自己生命中的两个阶段完全割裂了——那类似于动物界的“变态发育”,人们都知道蝴蝶是毛毛虫破茧而出的结果,但有谁看到花蝴蝶时,第一反应是毛毛虫带来的恶心呢?在我的潜意识中,“过去的她”和“如今的她”已经变成了毫无瓜葛的两个人。当着外人的面,我会叫她的新名字陈予倩,并且叫得越来越自然,根本无须通过“陈金芳”这个旧代号转译了。
因为无须和不相干的人敷衍,那天的晚饭大家兴致都挺高,喝完一瓶白酒,b哥又叫人开了两瓶红酒。不知不觉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忽然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院儿外发出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接着,一个中年妇女操着字正腔圆的京腔骂起街来。
b哥问是怎么回事儿,片刻保姆进来回话,说是“咱们的客人”停车时把隔壁大杂院儿门口的咸菜坛子给撞了。大家跟着b哥踱出门去,只见陈金芳的英菲尼迪斜着停在胡同里,前保险杠底下散落着一摊乱瓦。在浓郁的咸菜味儿里,胡马尼正笨嘴拙舌地向那妇女解释着。看起来,他是为了躲避那俩石狮子,才制造了这起小事故。
那中年妇女倒很有不惧权贵的气节,看到b哥来了,益发跳脚儿乱骂。直到姨太太给她塞了几百块钱,她才心满意足地凯旋。而这时,陈金芳则不好意思地向b哥抱了个歉,然后把胡马尼叫到几丈开外的墙根说起话来。
俩人都压抑着嗓门,因此声音里带了一种紧张感。陈金芳好像在责怪胡马尼不请自来,胡马尼却一反常态地跟她争辩起来,说的是一嘴湖南土话。话赶话地锵锵了几个来回,陈金芳的声调高了起来,她指着胡马尼的鼻子说:“你管得着我吗?也不看看自己是谁。”
受了呵斥,胡马尼僵着脸回到车上,咀嚼肌被咬得凸起来一块。陈金芳则嘘了口气,笑盈盈地回到我们面前,对b哥解释:“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这孩子一直跟着我,怕我喝多了回不去,就自作主张接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