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脸说。”听了他的话沈老头就来气,“去别人家跟头牛似的,自家的活就推三阻四,不去也得去。”
原本沈老头心里还有点犹豫,眼下半分犹豫都没了,一锤定音,“老大你们明个儿要去长流村,待会就不下地了,我和你娘她们去就行。”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沈云巧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最前,旁边是挑着箩筐的沈老头,两人精神头都不错,尤其是沈云巧,活蹦乱跳的,一大推问题问沈老头,每个坑撒多少粒麦种,每个坑灌多少肥,多少天除一次草,大有做老把式的苗头,沈老头敷衍的挑问题回答,警惕得很。
当沈云巧问完小麦问玉米时,沈老头指着左前方山坡,打断她的话,“咱先掰那块地的。”
云巧斗志昂扬,“好吶。”
那是块葫芦形的坡地,两头宽,中间窄,到地里后,沈云山占着中间两行,“爷,你说掰两行就回家睡觉的,那我掰这两行。”
“又给耍心眼是不是,滚最前边去。”
沈云山苦了脸,慢吞吞拖着箩筐往最前走,吼云巧,“傻子你跟着我。”
“我不。”云巧背过身,往沈老头身边靠了靠,“我要跟着爷。”
分箩筐的沈老头动作微顿,“你跟着你娘吧,让你娘教你。”
“我娘也会种地吗?”
“嗯。”
“好吧。”沈云巧恋恋不舍的拿过箩筐,和黄氏走到最后边几排、
沈老头无端松了口气,又抽出个箩筐给云惠,柔声道,“你掰中间的。”
云惠慢悠悠往地里走。
叠着的箩筐都分了出去,见大家伙钻进地里没偷懒,他这才往曹氏走去。
夜里露水多,玉米叶湿哒哒的不好撕,得费老大的力气,别以为两行少,掰完得花些功夫。
快的话得连叶一块掰回家,他问曹氏的意思,曹氏不赞成,“掰回家也要撕掉叶才能晒,多费事啊,撕了叶掰回家,天亮直接晒多好。”
要不然还得往后拖。
手痛是痛了些,但每年都这么过来的。
沈老头也是心疼她,老大他们帮不上忙,这些天她要忙地里又要顾家里,人瘦了许多,不过她的话也对,一次忙完的事儿就别忙两次,他唰的撕开玉米叶,拧下一个玉米棒子来。
月光皎洁,蛐蛐声充斥着整个山野,掩盖了他们掰玉米的窸窣声。
沈云山连续掰五个玉米棒子双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了,在悦儿家掰了四天,握筷子手都在抖,哪儿还有什么力气啊,他抖着玉米杆,不住问小曹氏,“娘,你还有多久啊,这么长的两行,我要掰到什么时候啊。”
“皮又痒了是不是?”沈老头气急败坏。
“爷,我双手要废了啊”
“废了活该。”
地里安静了,几瞬,沈云山又耐不住地催促,“娘,你好了没啊。”
“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收拾你。”沈老头肃声道,“老大媳妇你不准帮他,让他自己掰,不掰完不准回家睡觉。”
“爷”
“有这个力气叫苦怎么就没力气干活,我看你爹没把你打疼是不是?要不要我揍你几下试试?”
又安静没声了。
云巧挨黄氏站着,黄氏掰左边,她掰右边,箩筐放在两人中间两步远位置,方便丢玉米棒子,进了地她就安安静静没说过话,掰完半行,黄氏问她累不累。
云巧摇头,“我不累,我最喜欢干活了。”
沈云山大喊,“傻子,来帮我。”
“好啊。”云巧爽快应下,“我帮了你你就要去李家做上门女婿”
这是什么道理,沈云山质问,“凭什么?”
“爷说了你不干活就滚去李家做上门女婿的。”
“”
“我记性好,都给你记着呢。”
“”
大孙子好不容易回家,别又被云巧激跑了,曹氏吼云巧,“就你记性好,就你能耐,谁都不如你是不是。”
云巧认真想了想,“当然不是了。”
云妮就比她厉害。
“你跟她计较作甚。”沈老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别的本事没有,气死人还是在行的。”
云巧听不进话,常常堵得你胸口发闷,他深有体会,曹氏拧下个玉米棒子,嘟哝道,“这种事她倒记得清楚,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不傻,我只是丑。”隔着高高的玉米杆,沈云巧洪亮的回答,曹氏气得不行,“听听,又来了”
“让你别搭理她,等会生气难受的又是自己了吧。”
“我见不惯她德行。”
“哎”沈老头叹气,“也不知她像谁。”
明明长相随来安,性子却一点也不像,黄氏也不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气人的闺女来,他把身后的箩筐拖到前边,劝道,“不说她了。”
晦气。
接下来好一阵地里都没人说话,沈云山也沉默了,沈老头怀疑他偷偷溜了,喊他,“云山,干啥呢?”
“没干啥啊,我掰完了。”
沈老头皱眉,“老大媳妇,你帮他了?”
“没有。”曹氏的声音在沈云山相反的方向传来,沈老头奇怪,“那谁帮云山掰的?”
沈云山不高兴,梗着脖子道,“我自己掰完的。”
信他的话有鬼了,沈老头拨开玉米杆过去看个究竟,只见沈云山坐在箩筐里,垂着头昏昏欲睡,他一巴掌拍过去,“这就掰完了?你当我傻啊。”
种了几十年地,两行地掰多少玉米棒子他还说有数的,就沈云山屁股底下的玉米棒子顶多一行多的量。
沈云山惺忪地睁开眼,脚尖指着地里,平静地说,“地里遭了贼,咱家玉米棒子被偷了,两行地没剩下多少。”
“什么?”沈老头跳脚,“你说什么?”
沈云山又重复了遍,把曹氏她们都给惊动了,婆媳两停下手里的活齐齐走了过来,沈云山下巴点了点里边,“玉米叶给咱留地里的。”
三人脸色大变,进去一看,果然看到地上有玉米叶,曹氏扯着嗓门就开始骂人,“杀千刀的,偷东西偷到我家地里来,是要饿死咱哪”
曹氏如打了鸡血般兴奋,跑到最高山头朝着山脚的村落歇斯底里的骂,“哪个断子绝孙的黑心肠偷我家的玉米,我曹婆子跟你势不两立哦”
“我诅咒你不得好死,走路摔断腿,睡觉鬼压床,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哦”
沈老头数了数玉米杆,又去数箩筐里的玉米,统共少了二十九个玉米,要知道沈来财他们干活每天才得两个玉米棒子,也就说沈来财他们这几天白干了。
造孽啊。
饶是他一个大老爷们也禁不住红了眼眶,“这可怎么办哪。”
张氏和小曹氏站边上不敢吭声,沈云山倒是想得开,“爷,咱不知道谁偷了的,骂再凶都没用,要我说啊,先回家睡觉,天亮去村里问问有没有人瞧见人进咱家的地。”
沈云巧和黄氏也掰弯玉米棒子了,母女两合力把箩筐拖到外面,黄氏给她摘脸上的玉米须。
云巧学她,轻轻在她脸上抹,“娘,大堂哥为什么说贼偷了咱家玉米啊。”
她又不是贼,她就是饿了,吃点自家粮食而已,翔哥儿饿了也进地掰玉米吃啊,云巧说,“娘,我不是贼,是老鼠。”
黄氏目光温柔,“巧姐儿不是贼。”
“翔哥儿也不是。”
“嗯。”
山头的曹氏气得两眼发黑晕了过去,沈老头顾不得伤心了,背起曹氏往回走,边走边喊沈来财。
沈来财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他娘骂人,又听到他爹声嘶力竭的喊他名字,以为做梦了,直到沈来福重重捶门,说地里遭了贼,娘气得晕过去了,他嗖的坐起身,“怎么会这样?”
“大哥你先起床,我出去接爹。”
沈来安也醒了,他腿脚不便,出去得慢些,没到院里就被儿子拉住了胳膊。
“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爹你都别说话。”
沈来安心里莫名,“怎么了?”
“家里损失了粮,爷奶少不得要找人撒气,咱们这房的人不受待见,贸然开口,知会遭来谩骂的。”
他的脸隐在房梁投下的阴影里,沈来安看不清他的表情,轻轻应了声,“好。”
沈老头把曹氏放在椅子上,使劲掐她人中,曹氏她们要挑粮食,还没回来,就三个儿子在,沈老头把地里的情况说了,沈来财愁苦地来回踱步,“咱家又没得罪人,平白无故怎么就遭贼惦记上了?”
沈来福道,“是啊,村里好些年没出过贼了。”
这儿是西州边境,崇山峻岭,地势险峻,来这儿的都是诚心过日子的,朝廷不征收粮税,不征徭役,但凡不是个懒人,开点荒地出来就不会饿死。
家里真揭不开锅了问邻里借点粮也能熬过去。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曹氏悠悠转醒,见老头子老眼含泪,自己也绷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老头子,咱的命苦啊。”
在老家发大水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边逃难边乞讨,路上为了几个嗖馍馍跟人拼命,本以为来西州会好点,还是不好啊,“老头子,往后咱咋办啊。”
“娘”沈来财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哽咽,“你还有我们呢,我们会好好孝顺你和爹的。”
曹氏像是魔怔了,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东屋里传来小孩的哭声,约莫是被这阵仗吓着了,沈来财安慰曹氏,“娘,会好起来的,那么苦的日子咱都挺过来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大”曹氏泣不成声,“老大啊。”
随着曹氏晕倒,家里人仰马翻,小曹氏她们把玉米棒子挑回家,轰云惠她们回屋睡觉,她们坐堂屋里陪着曹氏。
月亮跳进了云层,只留下几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院里的鸡笼成了墨蓝色的影,沈老头抹去眼角的泪,愁眉不展道,“也不知另外个地是什么情形。”
“要不我打火把去瞧瞧。”沈来财起身要往外走,沈老头叹气,“明天再去吧。”
曹氏痛哭了场后心情平静许多,“老头子,咱得把贼人揪出来才行,他能钻进咱家地偷玉米,也能下田偷咱稻谷。”
沈老头心往下沉了沉,“他敢?”
“咱都不知道对方身份,哪儿敢说他不敢?”曹氏手指甲抠着自己大腿不让自己再晕过去,嗓音沙得像过了层筛,“稻谷也被偷的话,咱家日子真就没法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