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看了寝玄半天,忽然哈哈大笑:“倒没看出,你个阉人居然有这等见识,余平日小瞧了你。”
大王由怒转笑,对身边近臣而言原是好事,但大王直接说寝玄是阉人,寝玄脸上尴尬,陪笑着回道:“在大王面前,臣何敢称见识二字。”
大王盯着寝玄看了一阵,只看得寝玄头皮发麻,忽而大王爆出一阵大笑,道:“你说都说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说得好,便依你!”
“卫启,今日不去右相府了,寝玄随我去觋宫!”
大王才出宫,卫启便听得宫外通传,右相大人在王宫门外拜见大王。
觋宫内,巫亘不知大王车辇朝觋宫而来,正看着天上的一朵云出神。
在成为觋宫的主持以前,巫亘原是亘国的继承者。
在盘庚大王的一次进击后,亘国变成亘地,而作为继承人的他,被父亲作为贡献,献给了伟大的商王。
在来到大邑商之前,巫亘从未想过这里会是他呆一辈子的地方,甚至还会是他的埋骨之所。
作为曾经的亘国继承者,懂一些巫术和占卜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他在这方面更是自小便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天赋。
学易时,他知道了变易才是万物之道,易理,才是天地万物的不易真理。
从亘国未来的国君,到一个被质押于王都的质子,巨大的落差,身份的变易并未让巫亘抗拒,这就是他命中的易,他坦然接受。
事实上,巫亘对自己能坦然接受这一点,很是满意。若是当时内心的挣扎反抗更强烈些,便不会有今日的巫亘。
环视左右,目光所及,甚至是思想所及,他已经是这世间权力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了。
能够成为大商最高决策层的一员,他的成就,已经超出了他的父亲,更超出了他的弟弟,已经死去的亘地的领主。
现在看来,当年认为就是世间一切的亘国,是如此的弱小。
盘庚大王当年对他说:伐亘,不过是对羌方的战争后,班师回王都的路上,“顺便”展开的一次攻击,惩罚亘方那几年疏于贡献——就像是族尹依族规惩罚不听话的孩子。
来到王都的第二年,盘庚就发现了他占卜的天赋,他就来到这所宏伟的建筑里,成为一个贞人。
贞人与觋人,每日所作的事并无不同,所不同者,贞人有常禄,通常依附于贵氏,而乡野的觋人,则是有事时才向卜问者收取酬劳。
他熟悉觋宫的一草一木,熟悉每一个台阶,每一个角落,这里,才是他的家,他的栖身之所。
回想起来,时间飞快,他在觋宫生活了三十五年,到下一个冬天,就是他度过的第五十一个冬天了,垂垂老矣!
他感觉到生命在加速枯萎,曾经如草原繁花般烂漫的生命,正一点点凋零。天命有常,这便是天道,谁都逃不掉,又岂是他能例外的?
敬慎天命,是他作伪觋宫主人要遵循的一切,也是他权力的由来。
从跨进觋宫的那一天起,他就沉浸在觋宫中弥漫的庄严肃穆中。
每当商王有重大决策,要求诸祖灵的时候,他便是沟通祖宗神灵和人间之王的必经通道。
只是当今大王每每想要突破天命,这让他很为难。
当年被盘庚大王看中,有幸成为大王身边的王子伴学,只因这一点,在前任大巫死去后,大王力排众议,扶他成为觋宫之主,那时候能够和他一较长短的还有好几个贞人,但大王最终指定了他。
那是因为我的虔诚。他想。
他知道,大王最终选定他,其实还因为亘氏也属于子姓。
数百年前,商王对他先祖子亘的那次分封,让他所在的这一支来到后来的亘地,他的先辈们在那里烧山开荒,不断地耕耘,才有了往日的亘国,今日的亘地,才有了这绵绵不绝的亘氏一族。
若非如此,大王断不会让他来主持觋宫的。
“想必寝玄和你说了,今日来,便是为了伐邛之事。”大王笑着对他说。
巫亘抬头看了一眼,又即低眉,应了声“是”。
大王脸色冷峻,笑意也是一闪而过,眼圈略黑,让原本清瘦的脸显得憔悴。
也是,恰逢王都有事时,邛方却频频添乱,边境不靖,任谁坐在王位上也会不安。
巫亘弓着身子,在前面引路,大王在寝玄的陪同下随后跟着。
“又要打仗了!”巫亘佝偻这身子似是对大王说,又似自言自语,“人人都记得胜利者的荣耀,可谁知道战争的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