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牙回到家时,已是深夜。

虽然累得拖不动腿,他心里头却十分快慰。这一阵连连参与侦破重案,自己起到了许多用处。尤其今天,那般快便查问出阿翠常去的三十八家官户。这是个天大的隐情,连程门板眼里都微露出些笑,朝他点了点头。虽然那一丝笑,如同一大锅汤里,只漂了一点油花,范大牙却知道这有多稀罕难得。

胡小喜不在,程门板便将那三十八家分了一半给他。范大牙已经跑了八家,从门吏或仆妇口里打问到,这三四个月里,阿翠都再没去过那些家,实在累得跑不动了,范大牙只好将剩余的留到明天。

慢慢挪回家时,他见铺门关着,门缝里也没有灯光。娘已经睡了?他有些纳闷。每晚,他不回家,娘便一定不肯睡,即便关了铺门,也在里头点着油灯,编制假髻,等着他。尤其是自从那人来过两回后,娘睡得更晚,半夜时常听见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娘的魂,被那人勾飞了。

念及此,范大牙不由得又恨起来。这几天,只要上街,他便四处留意,却始终没见那人的影儿。这叫他既庆幸,又有些失望,更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即便找见了那人,能说什么,能做什么,范大牙不晓得。

他不由得深叹了口气,来到铺门前,抬手轻轻敲门,连敲了几回,里头都没有回应。娘恐怕真是睡了,这一向她的心实在太焦乏。

范大牙抬头望了望檐顶,正在琢磨如何爬上去,里头忽然传来娘的声音:“谁?”他忙答应了一声。娘立即开了门,小声说:“快进来!”他有些纳闷,却被娘一把拽了进去,门迅即关起闩死。黑暗中娘低声说:“他来了!”

范大牙心顿时一颤,他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血也顿时涌上脑顶。

“儿啊,你千万莫要乱动气。他是来赔罪的,说明天就要走了……”娘仍拽着他的袖子,说着竟抽泣起来。

范大牙怔在那里,心里翻腾不止,由着娘将他拽向后院。出了那门道,他一眼见娘的卧房亮着灯,一个身影立在门前,正是那人,范大牙顿时站住了脚。娘一边抹着泪,一边狠命拽他,将他强拽了过去。

那人龇着一对门牙望着他,眼里竟闪着泪光。范大牙只匆忙瞅了一眼,迅即将头低下。那人却唤了一声:“望儿。”

范大牙一听,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娘说,“望”这个名儿是那人给他取的,那时娘才怀上他,那人正在应考,说盼着这孩儿能带来些名望。范大牙从小便极想听父亲唤自己这名,这时听到这干哑微颤的喉音,与自己当年所想,全然不同。如一双粗手摩过心头,无比陌生,让他极不自在,却又牵动魂魄,叫他浑身发颤。

娘又将他强拽进屋中,他趁背过去时,忙伸手抹掉泪水,站在墙边,低头不看那人。

那人坐到了桌边,抬头望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我对不住你们母子。这次进京,我原本想挣些银钱留给你们,谁知时运不济,事没做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