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先生文集卷七十 论议

国家罢搉茶之法,而使民得自贩,于方今实为便,于古义实为宜。而有非之者,盖聚敛之臣将尽财利于毫末之间,而不知“与之为取”之过也。

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而今官场所出皆粗恶不可食,故民之所食大率皆私贩者。夫夺民之所甘,而使不得食,则严刑峻法有不能止者,故鞭扑流徒之罪未常少弛,而私贩、私市者亦未尝绝于道路也。既罢搉之之法,则凡此之为患,皆可以无矣。然则虽尽充岁入之利,亦为国者之所当务也。况关市之入,自足侔昔日之利乎?

昔桑弘羊兴榷酤之议,当时以为财用待此而给,万世不可易者,然至霍光不学无术之人,遂能屈其论而罢其法,盖义之胜利久矣。今朝廷之治,方欲刬百代之弊,而复尧、舜之功,而其为法度,乃欲出于霍光之所羞为者,则可乎?以今之势,虽未能尽罢搉货,而能缓其一,亦所以示上之人恤民之深而兴治之渐也。彼区区聚敛之臣,务以求利为功,而不知与之为取,上之人亦当断以义,岂可以人人合其私说然后行哉?

扬雄曰:“为人父而搉其子,纵利,如子何?”以雄之聪明,其讲天下之利害宜可信。然则今虽国用甚不足,亦不可以复易已行之法矣。是以国家之势,苟修其法度,以使本盛而末衰,则天下之财不胜用,庸讵而必区区于此哉?

茶商十二说

臣窃以须仰巨商有十二之损,为害甚广,请试陈之。

须仰巨商,巨商数少,相率既易,邀贱遂繁,故有场饶明减闇减,累累不已,岁数百万,是饶减之损,一也。又既仰巨商,巨商稀少,积压等候,陈损既多,或弃或焚,或充杂用,此税既陷,正税又饶,是陷税之损,二也。又既仰巨商,饶丰价薄,园民困耗,逋欠岁程,至如石桥一场,祖额一百七万,而近岁买纳,才得十万,而亏及累年,便乞减额,是退额之损,三也。又既仰巨商,须凭力禁,是以捕捉之旅所在屯布,掩缉之众弥占川落,官员请俸,卒旅衣粮,扰民费财,总计不细,是力禁之损,四也。又既仰巨商,须置搉务,诸郡津置,或数千里,所载纲运,率自省破,船材兵费,风波盗窃,每岁之计,不为不甚,是远萃之损,五也。又既仰巨商,必先多备,茶体轻怯,难掌易损,架阁利燥,封角利密,而官数浩瀚,堆积敖廪,风枯雨湿,气味失夺,俟售待给,已反陈损,是堆积之损,六也。又失物分轻则得众,得众则易竭。今仰巨商,本不及数千缗则不能行,是分重而不得众也,故难竭而成积滞,分重之损,七也。又凡货利己则精心,精心则货善,货善则易售。今仰巨商,非己甚众,始从小户,次输主人,方纳官场,复支商旅,是以小户偷窃,主人殽杂,奸吏容庇,皆以非己而致货不善也,是非己之损,八也。又既仰巨商,遂为二等,新好者支筭商旅,低陈者留卖南中,食用不堪,遂皆私易,故一县大率每岁以茶被刑者往往百数,是烦刑之损,九也。又既仰巨商,茶多积坏,坏不堪卖,遂转蚕茶,俵给户民,悉不堪食,虚纳所直,诸郡甚多,是剜本之损,十也。又巨商悉系通商南方,尽从官卖,官卖既不堪食,多配寺院、茶坊,茶多弃损,钱实虚敛,是削民之损,十一也。既仰巨商,货终难尽,诸般折给,从是生焉,虽依元价折钱变卖,杂收什一,请实虚损,官亦虚损,是刻士之损,十二也。

其为害广也如此,不可不去也。

乞制置三司条例

窃观先王之法,自畿之内,赋入精粗,以百里为之差。而畿外邦国各以所有为贡,又为经用通财之法以懋迁之。其治市之货财,则亡者使有,害者使除;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则吏为敛之,以待不时而买者。凡此非专利也。盖聚天下之人,不可以无财;理天下之财,不可以无义。夫以义理天下之财,则转输之劳逸不可以不均,用度之多寡不可以不通,货贿之有无不可以不制,而轻重敛散之权不可以无术。

今天下财用窘急无余,典领之官拘于弊法,内外不以相知,盈虚不以相补。诸路上供,岁有定额,丰年便道,可以多致,而不敢不赢;年俭物贵,难于供备,而不敢不足。远方有倍蓰之输,中都有半价之鬻。三司发运使按簿书、促期会而已,无所可否增损于其间。至遇军国郊祀之大费,则遣使刬刷,殆无余藏,诸司财用事,往往为伏匿,不敢实言,以备缓急。又忧年计之不足,则多为支移、折变以取之,民纳租税数至或倍其本数。而朝廷所用之物,多求于不产,责于非时,富商大贾因时乘公私之急,以擅轻重敛散之权。

臣等以谓发运使总六路之赋入,而其职以制置茶、盐、矾税为事,军储国用,多所仰给,宜假以钱货,继其用之不给,使周知六路财赋之有无而移用之。凡籴买税敛上供之物,皆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令在京库藏年支见在之定数所当供办者,得以从便变卖,以待上令。稍收轻重敛散之权归之公上,而制其有无,以便转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庶几国用可足,民财不匮矣。所有本司合置官属,许令辟举,及有合行事件,令依条例以闻奏,下制置司参议施行。

相鹤经

鹤者,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依火精以自养。金数九,火数七,六十三年小变,百六十年大变,千六百年形定。生三年顶赤,七年飞薄云汉,又七年夜十二时鸣,六十年大毛落,茸毛生,乃洁白如雪,泥水不能污。百六年雌雄相视而孕,一千六百年饮而不食,胎化产为仙人之骐骥也。夫声闻于天故顶赤,食于水故喙长,轻于前故毛丰而肉疏,修颈以纳新故天寿不可量。所以体无青黄二色,土木之气内养,故不表于外也。是以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盖羽族之清崇也。其相曰:“隆鼻短喙则少瞑,露睛赤白则视远,长颈竦身则能鸣,凤翼雀尾则善飞,龟背鳖腹会舞,高胫促节足力。”

其文,李浮丘伯授王子晋,又崔文子学道于子晋,得其文,藏嵩山石室,淮南公采药得之,遂传于近代。熙宁十年正月一日,临川王某笔。

策问

问:尧举鲧,于《书》详矣。尧知其不可,然且试之邪,抑不知之也?不知,非所以为圣也。知其不可,然且试之,则九载之民其为病也亦久矣。幸而群臣遂举舜、禹,不幸复称鲧,此亦将以九载试之邪?以尧之大圣知鲧之大恶,其知之也足以自信不疑矣,何牵于群臣也?必曰:“吾唯群臣之听,不自任也。”圣人之心急于救民,其趣舍顾是否何如,岂固然邪?必以为后世法,得无明哲之主牵制以召败者邪?或曰:“尧知水之数,故先之以鲧。”或曰:“久民病以大禹功。”是皆不然,尧必不以民病私禹,禹必不以利民病而大己功。以民病私其臣,利民病以为己功,乌在其为尧、禹也?又以为泥于数,其探圣人滋浅矣。且谓之有数,鲧何罪其殛死也?圣人之所以然,愚不能释,吾子无隐焉耳。

问:皋陶曰:“在知人,在安民。”大哉,古之君臣相戒如此!夫虽有知人之明,而无安民之惠心,未可与为治也。有安民之惠心,而无知人之明,则不能任人,虽欲安民,亦有所不能焉。然而天子之尊也,四海之富也,自公至于士凡几位?自正至于旅凡几职?所谓知人者,其必有术,可以二三子而不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