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楚挽璃却听不得别人提起那一次大比,一时没有管住脾气,竟冲口而出:“谁知道,你们派过去的人连她都收拾不了。”

祁堂主露了个阴沉沉的笑:“哦?看来……楚大小姐,是在抱怨我们做事不力?”

他身体前倾,兜帽微微滑落,露出半张狰狞丑陋的面容,灰黑的面颊上,皮下似还隐约有脉络在隐隐跳动,吓得楚挽璃当即挪开视线,不敢再看。

他们派去的三个护法都死了,死状凄惨,十根手指都被一根根削下,身上却没有残余任何气息,压根寻不到是谁杀的。他们没有拿到约定的妖尸,还折损了人手。算起来,这倒是他们丹鼎与人交手做事,第一次吃这种哑巴亏。

楚复远与他们暗中合作这么多年,双方只能是说处于平等地位,丹鼎并不惧怕青岚宗。

楚挽璃看人下菜,见这男人眼神,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这种情绪:“可,可是这也不赖我。”

她已经开始后悔今日独自来见这诡异的堂主了,早知道,便应全部交给爹爹处理,或者是……等哥哥回来。

“哥哥去了蓬莱,过两日就回来。”她唇发颤,下意识道,“你们若是需要什么补偿,到时候,我可以与他说。”

“哦?”

祁堂主停顿了一下:“沈道君?”

不得不说,沈负雪未婚妻这个头衔,倒确是唬人,比青岚宗掌门之女要好用许多。

见他这般反应,楚挽璃终于也不再那么害怕,稍微坐正了一些,只在心中默默祈祷,沈长离可以快些回来青州。

却见祁堂主又露出了

个丑陋狰狞的笑,饶有趣味道:“沈道君既是你未婚夫,你们都快合籍了,那他是否知你真身?”

楚挽璃迷惑:“什么真身?”

“你是楚复远与幻妖之女的这个秘密。”男人声音嘶哑,像是毒蛇盯准猎物一般,又像是蛊惑,“你身上有一半妖物血统,乃是半妖之身。”

楚挽璃瞪大眼:“你在说什么?”

“你莫非就没有怀疑过,你天生桃花如此旺盛,谁都喜欢你,又是一纯金灵根与太阴女体。”他讥笑道,“你如今,是不是压根没有三岁以前的记忆?”人与非人的混血,三岁后方能控制化形,之前都是妖相,楚复远要瞒着楚挽璃她的血统,便定然会抹去她三岁前的记忆。

他见楚挽璃反应,倒是觉得有趣,楚复远与他做了一辈子交易,大半其实就是为了这个半妖女儿,她从小到大吃的丹药,至少有一半,便是出自他们丹鼎之手,如今,竟然对他们如此惧怕。

楚挽璃后退了几步,觉得他就是个疯子:“爹爹说我小时曾发过一次高烧,忘了以前的事情。”

“忘了?我看,是被楚掌门消除的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楚挽璃尖叫道。

她已经猝然站起身,撞倒了那一把黄梨木椅子。对面裹在赤袍中的男人只是冷笑,倒是并未发怒,他苍白的手指搁在扶手上,有节奏的敲击着,不急不缓。

楚挽璃已经转身,跌跌撞撞从密室中跑了出去。

那个诡异的男人实在是太可怕。她开始后悔起来,自己为何会和这种人有交集,都怪白茸……如果不是因为她,她这辈子都不至于置身如此恐怖的境地。楚挽璃养尊处优,从小还从未受过这般惊吓。

楚挽璃一路跑回了水榭。

那晚的事情,像是梦魇一般,她没法从记忆中消抹,但是也就这样过去了,之后也并没有人再来找她。

楚挽璃便也逐渐开始放下心来。反正她做了什么,爹爹都会给她收拾好烂摊子。

她和沈长离的婚事就定在立秋,如今楚挽璃心烦意乱,更加剧了对他的思念,开始一心一意期待沈长离从蓬莱仙境回来。

她想找他寻求安慰。

至于那日那祁堂主说的话,楚挽璃只当是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不料,过了几日,她出门时,撞见了夏金玉与木槿,两人原本正说着什么,见到她忽然都住了嘴……甚至不止他们,青珞峰上弟子,瞧她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这样的怪诞。楚挽璃在家大光其火,发了一次怒,方才终于打听到。

青岚宗掌门之女楚挽璃,乃是半妖之身的流言,如今已在整个修仙界传得沸沸扬扬。

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待这消息传回青州二十八峰时,已时甚嚣尘上。

楚复远调动了青岚宗与他的所有人脉,去镇压这道流言蜚语,谣言愈发恶劣,闹得满城风雨,止无可止,甚至终于也传回了清珞峰上。

唯一能稍微打击这一桩谣言的事情,便是沈长离没有

与她取消婚约。

光风霁月,独坐高台的沈道君。

他如何会与一只半妖定亲呢?沈长离的不回应,便是对这一桩留言的最好打击。

楚复远这段时间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

这一夜,他正与心腹议事,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楚挽璃闯了进来,眼睛通红:“爹爹,你有没有听到最近的传言?过这种委屈,整日大闹发泄。

沈长离还没从蓬莱回来,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天。

她心中惊恐,想起这事儿来,便患得患失,终日无神地看向轩窗外,人比之前完全没了精气。

许久未见的心音竟然这时又浮现在她心中,诱导:“这种时候,唯有一个法子。”

“他们不是都质疑你的血统吗,并且,都对你爹爹妖祭的决策不满意,若是这时,你答应以身祭妖……便能让这些人都看到,你作为楚家血脉的骨气,青岚宗的挽璃仙子,心中是怀有大义的,岂是一只半妖能做出的事情,到时,什么样的谣言,便都不攻自破了……”

楚挽璃眸光涣散,听着,听着,她脑中最后一根弦陡然崩断。

她竟拔出了细雪,一剑劈开了楚复远设的禁制,随即便跋足狂奔,一路朝着华阳堂冲去。

华阳堂大门被一道剑气劈开。坐于最外侧的金刚门的掌门下意识展开了一道结界,沉声呵斥道:“什么人?”

便见一个红衣的雪肤花貌的少女,迎着晨光,毫不畏惧走入。

她环顾了周围众人一圈。

“我去。”楚挽璃抬起尖尖的下巴,冷笑道,“我去祭妖,这是不是就是你们想要的?不要为难我爹爹了。”

都说她是半妖,那她便活祭给这些人看看。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

“好,好。”良久,金阳宗掌门金蛮是第一个抚掌大笑的人,“不愧是楚家女儿,有血性。”

玄雍门柳承方也道:“如此是上解,就是委屈了楚姑娘。”

合欢宗掌门花柔掩唇笑了,如水眸光扫向面色铁青的楚复远:“楚姑娘是太阴女体,倒是也适合祭祀,我就说,之前楚姑娘原也在名单之上吧,就是不知楚掌门,是否舍得女儿如此。”

楚复远额上青筋跳动,恨不得当即上前,再抽楚挽璃一个巴掌。

一言既出,覆水难收。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有性子火爆的修士已经开口道:“楚掌门,你女儿既都已出此言,你还犹豫什么,莫非是舍不得自己女儿?舍不得自己女儿,就舍得要别人家女儿去?”

“楚掌门,莫非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家有胆?为了一己私欲,维护亲人,就要置天下人于危难之中?”

楚复远手中所拿持沉木所制的拂尘柄,竟被他硬生生捏断,他朗声道:“好。”

“既是众望所归,此轮青岚宗的妖祭人选,正式更为楚挽璃。”

……

楚挽璃闯入华阳堂之事,被压制得很好,并未扩散开。因为诸仙门都对此结果都很满意,也都并未再提出什么意见。

白茸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水牢之中。

十日前,有人终于给她解了手足上的捆仙锁,但是又立马换了沉重的镣铐,将她双手双足都锁住了。

铁制的镣铐极重,她手腕脚踝被磨得血肉模糊,一动便钻心的疼,只是白茸如今习惯了疼痛,也知道,再如何疼痛,也

无人会怜惜心疼她,便也不觉得有那么疼了。

她今日得了一个包子,包子中心夹着一点点糖心馅。

白茸喜欢吃甜,她吃得很慢,一小口小口,让那一点点糖心的味道在舌尖停留更久,今天身上不那么疼了,竟也觉得有些幸福。

这个糖心包子,是同囚室的一个男人给她的。

她年龄小,瞧着很惹人怜,这一间囚室关着十个犯人,每次三顿膳食都是一起的,白茸个子小,伤势又重,经常吃不上饭。

见她小口啃着包子,神情很是幸福。外头漏入一点隐约光线,那张伤痕累累的小脸蛋被映得明白,五官竟然好看得夺目,秀雅精致,像是一块伤痕累累的温玉。

几日前,这男人与她搭话:“你又是如何被抓进来的?”

白茸愣了一下,小声说:“因为擅自毁掉了宗门指明要的一车妖尸。”

男人摸自己的络腮胡:“倒是看不出来,柔柔弱弱,竟做得出这种事情。”

他又说:“这青岚宗,这么多年下去,根子都臭掉了,毁得也好,不然不知他们要拿去做什么龌龊事情。”

他三十多岁,一身玄衣都破破烂烂,白茸没有问他又是为何被抓来的。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对话,但是那之后,这男人都有意护着她,今日还接济了她这个糖心包子,白茸很感激他。

今日天光乍暖,啃着包子,又喝了一点水,她蜷缩在角落。

进水牢这么多天,她像是被遗忘了一样,也没人拉她出去走审判流程,给她个痛快,看要关多少年。

今天天气好,那几个守门弟子也闲得无聊,在聊八卦:“你们信不信楚大小姐那个传说中的身世……”

“不信。”

“若是真的,她为半妖,沈道君怎么可能还不退婚。”

“他今日便要从蓬莱回来了,据说,不但没有退婚,婚期还提前了。”

“怎么说,倒是也有道理。”

“那也不一定吧,万一道君就是对她情根深种,不在乎这些呢。”

“楚姑娘乃是青州第一美人,沈道君到底也是男人,不能免俗,对这般绝色,舍不下也很正常。”

白茸尖尖的下巴搁在自己膝上,有些走神。

这几日,她总觉得自己思维很迟钝,似云遮雾绕一般。

楚挽璃是半妖?她很意外。沈长离没有退婚,她却不意外。

他性情确是如此。

他爱她的时候,确是爱得毫无保留,白茸从未怀疑,那时叫他为她去死,他也能毫不犹疑。

莫说楚挽璃只是半妖之身,便是楚挽璃是邪魔所化,他也一样会喜欢并且会维护。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一些,低头咬着包子,那一点甜味,却再也品尝不到。

“快别说了,在此处议论道君私事,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几人瞬间闭嘴。

白茸在枯草上蜷着身子睡下,

将自己缩成了一小团。

她体虚畏寒,贺崖前几日借了他外袍给她,垫在枯草下,好歹能睡得舒服一些。

……

沈长离今日清晨从蓬莱归宗。